周六下午,宣告放学的那道铃声,没有了平日的欢脱,反而像一记沉闷的战鼓,敲在两个即将奔赴战场的人心上。
教学楼里的人潮依旧汹涌,但彦宸和张甯,像两颗自动屏蔽了所有背景噪音的棋子,在各自的课桌前,进行着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收尾工作。没有多余的交谈,甚至没有一个鼓励的眼神交换。他们各自收拾好书包,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在车棚里推着各自的自行车,汇入离校的车流,然后在第一个岔路口,默契地、毫不迟疑地,分道扬镳。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长,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仿佛两条短暂相交后,又将奔赴不同命运的直线。
按照事先演练过无数遍的“作战方案”,彦宸需要先回家,卸下书包等所有“学生”的装备,再以一个更纯粹的、“张甯的男朋友”的身份,轻装上阵。
十几分钟后,当彦宸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约定好的街角时,张甯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确实是轻装上阵了,身上没背书包。但是他的左手上,却提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分量不轻的购物袋。
张甯几乎是立刻刹住了车,脚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短促的痕迹。她看着那个袋子,心头那根名为“警惕”的弦,被猛地拨响,发出刺耳的嗡鸣。
她看着他走近,看着他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轻松表情。
“你……”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彦宸将手提袋往地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张甯再也忍不住,她快步上前,一把拉开手提袋的拉链,只看了一眼,便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抬起头。
袋子里装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行为本身。
她吃惊地瞪视着他,那双清亮的杏眼里,燃起了一簇混合着警惕与质问的火焰。
“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你不会是想……又想用这一套,来‘搞定’我的家人?” 她用了“搞定”这个词,带着一种自嘲式的、心酸的刻薄。那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是那场关于“英雄与魔鬼”的噩梦的延续。
“哎,你不要胡乱揣测我的用心啊!”彦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搞得一愣,急忙伸手想要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无奈,“这可不是我买的!是我遵照我爹娘的嘱托,转交的东西!这是为了感谢……”
“为了感谢我对你成绩提升作出的杰出贡献!”张甯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自嘲。她无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写好的、无法更改的悲剧剧本,“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我找不出任何反击的角度。”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彦宸所有想要辩驳的言辞。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愤怒和无力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绝望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再提那些礼物的来由,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郑重的语气,对她说道:
“我们咬咬牙,把今天熬过去,不管你觉得有多不舒服。”
他的声音,沉静而笃定,像一颗投入风暴中心的锚。
“只要过了今天,我们就可以安心做很多事情了。相信我,”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星光的眸子里,此刻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真诚,“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谋算什么,是为了给我们……争取一段没有谋算的日子!”
——是为了给我们,争取一段没有谋算的日子。
这句话,像一道精准的咒语,瞬间击中了张甯内心最柔软、也最矛盾的核心。
她那刚刚还准备奋起反抗的、浑身是刺的灵魂,在这句充满了终极诱惑的承诺面前,彻底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
她无力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像一个终于决定饮下那杯不知是毒药还是解药的、命运之酒的囚徒。
当张甯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所有风暴的余烬都已熄灭,只剩下一片雨后初晴的、澄澈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于怜惜的、深刻的懂得。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刚刚还因愤怒而紧握成拳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温柔地,覆上了彦宸的侧脸。
“我懂,”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情绪剧烈波动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像温暖的涓流,淌过他紧绷的神经,“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也挺累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偏偏还遇上个不知道感恩,尽会使小性子的我。”
她看着他,眼底那份深刻的歉意与理解,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谢你!真心的。”
这句“谢谢”,与之前那句礼貌性的“谢谢你们的招待”,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社交辞令,后者,是灵魂的致意。
那一瞬间,彦宸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温暖的、蕴含着无穷能量的光束,从头到脚地彻底贯穿。方才因她的误解而产生的委屈、无奈与紧张,在这一刻被瞬间蒸发、净化,继而被一种更强大、更璀璨的能量所取代。那是一种被自己最在乎的人,完全理解、完全接纳后,所产生的、足以对抗全世界的巨大勇气。
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故作轻松的脸,终于彻底松弛下来,绽放出一个灿烂到近乎晃眼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狡黠与促狭,只有纯粹的、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的天哪,宁宁!快看他那副傻样子!”
一个娇媚又兴奋的声音,在她右肩上炸开。恶魔喵·张狂正激动地用它那截白色的尾巴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空气,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烁着志得意满的光,“我就说吧!这招叫‘以退为进,柔能克刚’!你看他现在这副打了鸡血的样子,我跟你讲,你现在要是亲他一下,这小子能原地扑腾着翅膀,直接飞到月亮上去你信不信!”
“张狂的结论,虽表达轻浮,但判断准确。”
与此同时,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在她左肩响起。天使喵·甯谧依旧端坐在那里,但它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也难得地,泛起了一丝近乎于欣慰的涟漪。“主体的情绪,通过语言和触碰,成功传递并被接收。对方的肾上腺素与多巴胺水平,已因这积极的情感反馈而急剧飙升。此刻施加任何物理性激励,都极有可能引发其超常发挥的亢奋状态。”
两只猫,一唱一和,一俗一雅,却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结论。
张甯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无法否认,看着他此刻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自己那颗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心,也仿佛被重新注入了满满的、温暖的力量。
她收回手,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柔软情绪,连同那两只还在叽叽喳喳的猫,一同压回了心底。
“走吧,”她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率先转过身,推起了自己的自行车,“再晚,就真的要迟到了。”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指挥官的命令。彦宸立刻收起了脸上那副傻笑,将那个沉甸甸的购物袋挂在车把上,推着车,与她并肩而行。两人之间的空气,再次恢复了那种战前的、凝重而默契的静谧。
通往张甯家的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旧。路两旁高大的梧桐,变成了低矮的、挤挤挨挨的民房。空气中飘散的,不再是书卷气,而是充满了生活细节的、混杂着油烟与尘土的市井气息。
最终,他们在一扇斑驳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张甯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叹息般的“吱呀”声。门后的世界,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比彦宸想象中要大上许多的院子,青砖铺就的地面上,长着几丛顽强的青苔。院子中央,是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树下停着好几辆老旧的自行车。几根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在院子上空,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万国旗一般,在晚来的风中轻轻飘扬。角落里堆着码放整齐的蜂窝煤和几颗过冬的大白菜,空气中混杂着好几种不同人家传出的、难以分辨的饭菜香气。
张甯将自己的自行车推到老槐树下,用一个熟练的动作支好。彦宸也跟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充满了年代感与生活气息的院落。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青瓦屋顶的厢房,脸上露出了真切的、带着一丝怀念的笑容。
“我小时候,我外公家就是这种院子。”彦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诚的赞叹,“后来搬进了家属楼,就再也没住过了。说实话,比起楼房,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院子,还有这种老房子。”
张甯正弯腰从车筐里拿出书包,听到他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她直起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果你和六七户人家一块儿住这种院子,就不会喜欢了。”
那份冷静的、近乎于泼冷水的现实主义,并没有浇灭彦宸的热情。他立刻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得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语气里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笃定。
“那没关系,”他毫不犹豫地接口,“以后我们就买个大院子,自己一家住。”
张甯闻言,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清亮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被一瞬间触动的柔软,有对这番豪言壮语的怀疑,更多的,是一种“你这傻瓜真是没救了”的无奈与好笑。
她没有说话,只是背上书包,拎起彦宸车把上那个购物袋,转身朝着院子深处的一扇门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院中,还没有到家门前,那扇漆着绿色油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张甯的脚步,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个微小的、不自觉的停顿。她随即快步上前,站定在那个身影面前,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波澜,让她原本准备好的、从容的开场白,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妈,”她介绍道,声音比平时要轻一些,“这是我同学,彦宸。”
彦宸的目光,也落在了眼前这位女性的身上。
她就是张甯的母亲。
她身形清瘦,穿着一件素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毛衣,整个人透着一股常年被病痛消磨后的柔弱感。她的脸上,挂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柔顺和缓的微笑,那笑容很得体,甚至可以说很温暖,就像午后窗边那束无害的阳光。
可当她的目光投过来时,彦宸心头却猛地一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那双眼睛的深处,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湖面。湖面上,蒙着一层因长期劳累而化不开的倦怠,但在那倦怠之下,却又藏着一种如探针般、锐利而冷静的审视。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用那双温柔而疲惫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像一把被包裹在天鹅绒里的、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刀,温柔地划开你的皮肤,却让你感觉不到疼痛,直到它已经触及你最核心的骨骼。
“阿姨好,”彦宸立刻上前一步,与张甯并肩而立,他微微欠身,脸上是那种最标准、最无懈可击的、属于好学生的礼貌与谦和,“我叫彦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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