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带着卤料的浓郁香气,吹在张甯的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那股混杂着疲惫、无奈与一丝诡异期待的复杂情绪。
她提着那只还温热的、沉甸甸的卤鸭,像一个奉命出征归来的士兵。她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座只剩下“最高统帅”和“敌军主将”的城池里,究竟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终极对谈。
是唇枪舌剑的盘问?还是开诚布公的谈判?
她一步步走近那扇斑驳的大门,脚步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还没走到门口,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快的笑声,便从那扇虚掩的门缝里,飘了出来。
那笑声,属于她的母亲。
张甯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不是平日里那种礼貌的、带着一丝倦意的微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真正逗乐后,才会有的、掩着嘴的轻笑。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彦宸的,爽朗的、毫不掩饰的、少年人特有的开怀大笑。
一唱一和,一柔一刚,在那个昏黄而逼仄的小屋里,交织成一曲和谐到近乎刺耳的乐章。
张甯提着那只鸭子,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动步子。她像一个迟到的观众,错过了最精彩的剧情,只能从这最终的、圆满的谢幕声中,去想象刚才那场演出的盛况。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认命般的叹息。
好嘛。
城,是彻底破了。连守城的最高指挥官,看起来都快要跟敌军主帅拜把子了。这已经不是“策反”了,这简直是要直接收编,改旗易帜,当场宣布他是失散多年的亲儿子了。
“哼,那还用说?”恶魔喵·张狂在她右肩上得意地舔了舔爪子,琥珀色的瞳仁里全是“一切尽在掌握”的骄傲,“这叫‘釜底抽薪’之后的‘直捣黄龙’!最终boSS都已经被咱们的个人魅力彻底征服了,宁宁,你就安心接受这场伟大的胜利吧!”
“分析报告:防御系统已被完全解除。”天使喵·甯谧在她左肩上冷静地补充道,“情感链接已建立,信任壁垒已消除。结论:我方阵地已完全失守,且守军表现出明显的投诚意愿。”
张甯无视了脑海里那两只一唱一和的猫,推门走了进去。
迎接她的,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堪称“其乐融融”的一幕。
母亲正用手掩着嘴,发出一种极力压抑却又无法自控的、肩膀微微耸动的轻笑。而坐在她对面的彦宸,则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少年老成的“战略家”模样,正指着什么东西,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灿烂得像个二百斤的傻子。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一收一放,那份和谐与默契,仿佛他们才是失散多年的亲母子。
张甯的心,在那一瞬间,像那只刚被斩首的鸭子,彻底凉透了。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把鸭子放到桌上,宣告自己任务完成。可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两人正在一同欣赏的“信物”上。
那不是彦宸带来的那本深蓝色封面的新相册。
而是一本边角已经磨损、封面是俗气的大红色塑料皮、上面还印着“美好时光”四个烫金大字的……旧相册。
一本她再熟悉不过的,装着她从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到如今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女,所有“黑历史”的……终极武器。
“轰——!!!”
一道黑色的、带着硫磺味道的闪电,精准地劈中了张甯的天灵盖。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认知世界,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炸成了纷飞的碎片。血液先是“轰”地一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发黑;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褪去,让她手脚冰凉,连那只温热的卤鸭子,都仿佛变成了一块冰。
那本相册里有什么?
有她流着口水啃脚丫子的蠢样!有她被剃了光头、穿得像个小男孩的呆相!有她换牙时豁着门牙的傻笑!更有那张被母亲视为“经典永流传”的、满百天时,被扒光了衣服,光着屁股,被按在澡盆里拍下的、所谓的“珍贵纪念”!
核武器级别的、社会性死亡照片!
“妈!!”
一声凄厉的、混合着羞愤与绝望的控诉,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一把就要去抢那本承载了她所有“黑历史”的罪证。
“你做什么啊?!那里面还有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羞愤,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母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抬起头,用一种全然不解的、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那有什么?”母亲的语气,是那种理所当然的、云淡风轻的奇怪,“谁家相册里没几张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大惊小怪的,你同学又不会笑话你。”
“我……”张甯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昏过去。
与此同时,对面的彦宸,在看到她那副快要原地爆炸的表情时,求生欲瞬间飙升到了顶点。他像个被冤枉的犯人一样,双手在胸前疯狂地摆动,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嘴巴以一种夸张的、无声的口型,拼命地向她传递着自己的清白:
【我!没!看!我!一!眼!都!没!看!】
张甯死死地瞪着他,那双刚刚还燃着怒火的杏眼,此刻已经只剩下一片冰冷的、万念俱灰的死寂。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回敬了他一句:
【鬼!才!信!你!】
她收回目光,再也不想看那两个已经结成“背叛者同盟”的母子一眼。
她的整个世界,向内坍缩,只剩下灵魂深处那两只同样被惊得魂飞魄散的猫。
“警报!警报!最高机密档案失窃!核心隐私协议被不可逆转地攻破!”天使喵·甯谧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恒久的冷静,变成了一种因系统崩溃而发出的、尖锐刺耳的电子音,“主体社会性存在根基已动摇!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建议立刻抢夺证物,消除目击者,消除相关记忆!”
“消除个屁啊!晚了!全完了!”恶魔喵·张狂正抱着自己的脑袋,用一种比张甯本人还要绝望的姿态,在地上疯狂地打着滚,“我就说这个老太太是个狠角色!她根本不是要认干儿子,她这是在用你最珍贵的‘黑历史’,换取对方的最高忠诚度!我们被卖了!被打包卖得干干净净!连那张光屁股的照片都被当成‘投名状’给交出去了啊啊啊啊!”
张甯绝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着眼前这对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拼命撇清的“同盟”,一个荒谬而悲凉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什么同学?什么男朋友?
你们俩,才是失散多年的亲母子吧?
都是靠着出卖我的“黑历史”,来讨好对方的、无耻的叛徒!
她将那只卤鸭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成功地打断了那对“叛徒母子”的眼神交流。她用一种冰冷到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神,死死地剜了彦宸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别看照片玩了,跟我过来炒菜!”
那语气,不像是在叫男朋友,更像是在押送一个即将行刑的犯人。
彦宸如蒙大赦,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像一只做错了事、耷拉着耳朵的大型犬,亦步亦趋地走到了院子角落那个用砖头和水泥搭起来的简易灶台前。
午后的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灶台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要不……我来炒吧?”彦宸见她拿起铁锅的架势,仿佛是要用它来砸人,赶紧讨好地凑上前去,“平时在家不都是我炒菜吗?”
张甯正在给灶膛添柴的动作一顿,头也不回地冷冷道:“这火跟你家的天然气灶不一样,火力不均匀,你玩不转。”
“嗨,还不都一样!”彦宸立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师父您老人家歇着啊,让我来干活!”
他说着,就要去抢她手里的锅铲。
“师父?”张甯猛地转过头,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此刻全是燃烧殆尽后的、冰冷的灰烬。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刻骨的怨念,“我的肉,都被我徒弟挂架子上卖给别人了!”
她想了想,觉得光是言语上的讽刺,根本不足以宣泄心头那股滔天的、被背叛的怒火。于是,她伸出手,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在他腰间的软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然后用尽全力,拧了一百八十度。
“你怎么这么坏!什么都不说就把我照片给我妈看!”
“喔……啊!……嘶嘶嘶……疼啊!我的姐!”彦宸疼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还在努力为自己辩解,“那些照片我都是筛选过的!全是展现你美丽大方、天仙下凡的!”
他看她依旧是那副“你今天死定了”的表情,求生欲再次爆发,口不择言地补充道:“真的!什么睡觉流口水、喝醉了说胡话、还有半夜磨牙的照片,我一张都没选!我发誓!”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张甯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掐着他腰的手。
她那张原本还只是冰冷的脸上,此刻,连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她微微眯起眼睛,上下两排贝齿,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就在张甯真的考虑要不要上嘴,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来扞卫自己最后的尊严时,身后那扇通往堂屋的木门,适时地“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及时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血案”。
弟弟扒着门框,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芒。他先是好奇地看了看姐姐那副快要吃人的表情,又看了看彦宸那张痛并快乐着的扭曲帅脸,随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响亮,充满了纯粹的、属于孩子的幸灾乐祸。
紧接着,他像个完成了侦察任务的小探子,哈哈大笑着,转身奔回了堂屋,那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是在赶着回去向最高指挥官汇报最新的、第一手的战地情报。
这声童稚的、毫无恶意的嘲笑,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张甯那只已经膨胀到极限的、名为“愤怒”的气球。
“噗——”
她憋着的那口恶气,终于还是没能化为实质性的物理攻击,而是无可奈何地、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了空气里。
“看吧,”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小探子回去报告去了!”
估计用不了十秒钟,她那个刚刚才叛变的妈,就会知道自己在这里“欺负”她新收的宝贝干儿子了。
她回头,那双已经熄灭了所有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彦宸,用一种充满了怨念的、咬牙切齿的语气问道:
“你咋这么贱呢?!”
“就喜欢胡说八道惹我生气,就喜欢看我掐你!现在你是不是爽到了?!”
彦宸一边忍着痛,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腰,脸上却绽放出一种堪称“圆满”的、傻气冲天的笑容。他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含笑说道:
“你别说,还真挺爽的。”
“……”
张甯被他这副滚刀肉的无赖模样,气得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反击。她抬起脚,在那家伙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那动作,与其说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象征性的泄愤。
“恭喜你啊,”她收回脚,环抱着双臂,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语气里是那种尘埃落定后的、混杂着佩服与自嘲的复杂情绪,“通过我妈这一关了。”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斑驳光影,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开始还以为,今天会是一场恶战。我得拼尽全力,帮你挡刀挡剑,护你周全。”
“现在我才知道,”她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就是多余的。你靠自己,就能把这江山给打下来了。”
彦宸已经熟练地架起了锅,倒上了油。他听着她这番话,手上颠勺的动作行云流水,头也不回地笑着说:
“那哪儿能啊。”
“我可以挡的时候,我就自己挡了呗。这样才能显得我厉害,让你对我刮目相看嘛。”油锅发出“滋啦”一声轻响,他将切好的葱姜蒜爆入锅中,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等我真的挡不住了,您老人家再亲自出马,那才能叫‘一锤定音’,‘马到成功’啊!到时候,我再抱着您的大腿,高呼三声‘师父威武’,这剧本,不比你一个人苦哈哈地从头扛到尾,要精彩多了?”
他这番歪理,说得理直气壮,轻松写意。
张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杏眼里,最后一丝冰冷的灰烬,也终于被这锅里升腾起的、温暖的烟火气,彻底融化了。
她“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随即,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在他刚刚被自己下狠手掐过的地方,轻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歉意与温柔,揉了揉。
“傻瓜。”
一声轻轻的、却又足以在两人之间拉响警报的咳嗽声,适时地终止了这片刻的亲密接触。
两人像被电击了一般,瞬间分开。张甯触电似的收回手,彦宸则立刻转过身,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那口滋滋作响的铁锅上,动作娴熟地翻炒着,仿佛刚才那个龇牙咧嘴撒娇的人根本不是他。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灶台旁的门边。她好笑地看着女儿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又看了看那个在灶火前忙得有条不紊的少年,脸上那丝责备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温和的无奈。
“宁宁,你这孩子,怎么能让客人动手炒菜呢?”
张甯还没来得及辩解,说这“客人”其实是死皮赖脸非要抢着干活的,彦宸已经头也不回地、用一种格外爽朗利落的声音抢先回答了。
“阿姨,没事儿!您让她歇着吧!”他颠了一下锅,葱姜的香气愈发浓郁,“我在家做惯了,手艺比我爸妈都强,您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这番话,说得既自信又谦逊,既显露了能力,又带着晚辈的乖巧。
母亲脸上那丝责备瞬间化为了纯粹的嘉许。她看着那个在烟火气中挥洒自如的少年,满意地、不住地点着头,那眼神,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挺好的,男孩子还会炒菜,真难得。”她由衷地赞叹道,声音里是那种不加掩饰的欣赏,“真是不错的孩子。”
随即,她便心满意足地转过身,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院子里,只剩下锅里热油发出的“滋啦”声,和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微妙而安静的空气。
等到母亲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张甯才缓缓地转过头。她环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正颠着勺、一脸得意的家伙。
她先是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母亲刚才那温婉而又充满赞许的语调,柔声说道:
“哎呀,真是不错的孩子啊!”
彦宸听出她语气里的调侃,嘿嘿一笑,正要接话。
张甯却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清亮的杏眼,在烟火气的氤氲中,闪烁着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复杂的锐光。
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我看啊,你不是不错的孩子,”
“你是最可怕的孩子。”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青色之回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