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冬至。
凛冬已至,白昼最短。
临近中午,彦宸那颗安分了没几日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他趁着老师一个转身,用手肘悄悄地捅了捅张甯的手臂,然后一张小纸条他的课桌面无声息地飘了过去。
张甯不动声色地展开,上面是彦宸遒劲舒展的字迹:【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中午溜出去,师父赏个脸?】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第二张纸条又递了过来:【学校后面那农贸市场有一家老字号的羊肉汤馆,据说汤浓肉烂,生意火爆。】
张甯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她拿起笔,在纸条背面写了两个字,递了回去。
【理由?】
很快,第三张纸条回来了,上面只写着一句神神叨叨的、像是从某个江湖郎中那里听来的顺口溜:【冬至一碗羊肉汤,不用神医开药方。喝了手脚暖一冬,包治百病,青春永驻!】
张甯看着那句“青春永驻”,笑意浮现,抬头对着讲台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既表示老师的讲课她听明白了,又表示徒儿的殷勤她也收到了。
午休铃声一响,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尾敏捷的鱼,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喧闹的教学楼,汇入了那股奔向食堂和车棚的人潮,又迅速地脱离主干道,钻进了学校旁边一条不起眼的老旧巷子。
空气中混杂着新鲜蔬菜的土腥味、活鱼的腥气和各种熟食的香气,与学校里那股单调的粉笔灰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彦宸轻车熟路地领着她,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最后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连招牌都油腻发黑的老铺子前。铺子门口,一口硕大的铁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羊肉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周围所有的杂味。一个围着白围裙、脸上刻满了皱纹的老板,正手起刀落地切着熟羊肉,动作娴熟而有力。
“老板,两碗汤,两个锅盔!”彦宸熟络地喊道,然后特意探过头,指了指身边的张甯,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一碗不要香菜,多给点羊杂!”
张甯看着他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有些好笑,反正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先想好了,自己一点儿不用操心。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羊肉汤和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锅盔就被端上了那张有些油腻的方桌。彦宸将那碗没有香菜的汤推到张甯面前,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而得意的笑容:“宁哥,这碗汤是咱们整个冬天,温补健身计划的最重点。喝了它,保你手脚一个冬天都暖暖和和的。”
张甯被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逗笑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浓汤,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那份醇厚的、带着羊肉独有鲜香的暖意,瞬间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冬日里所有的寒气。
“嗯,”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好喝。”
彦宸满意地笑了起来,拿起一个紧致厚实的白面锅盔,掰了一半给她,自己则撕成块蘸着羊汤大快朵颐。
然而,这份热气腾腾的惬意并没有持续太久。张甯很快就发现,彦宸的兴致,在喝了几口汤之后,开始有点低落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里的汤,那双总是亮着光的眼睛,也显得有些黯淡,仿佛被什么心事蒙上了一层阴翳。
张甯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她知道,他憋不了多一会儿,自然就会说出来。
果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后,彦宸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闷闷地开了口。
“宁哥,我给你说个事儿啊…”
“我妈……昨晚上给我下最后通牒了。”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现实强行按住手脚的无奈,“她说,过年以前,必须把咱们家客厅那个……那个星图,给拆了。”他说到“咱们家”时,语气自然得仿佛那就是两人共有的空间,说到“星图”时,声音里却带上了明显的不舍。
张甯握着勺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那片由无数根丝线、纸片、图钉和便签构筑起来的、悬浮在空中的“立体星图”,是他们两人一个学期以来,在天花板上构建起来的,关于“海湾战争与石油美元”的立体思维导图,
此刻,它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瞬间攫住了张甯的心。那面墙,早已不仅仅是一项研究课题。它是他们智力碰撞的结晶,是他们精神共鸣的具象化体现,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一座小小的纪念碑。现在,它也即将行使完它的使命,彻底清除。
但那份怅然若失,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就被她那强大而冷静的逻辑系统迅速地打包、分析、归档。她抬起眼,看着彦宸那张写满了沮丧的脸。
“也好。”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彦宸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也差不多了。”张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分析道,“最近这一个月,我们除了每天更新一下原油价格和几个关键人物的动态,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挖掘出什么值得补充进去的核心内容了。不是吗?能从公开信息里分析出的东西,基本上已经到顶了。整个体系的逻辑已经封闭,剩下的,无非就是等待最终的结局,来验证我们的推想到底对不对。”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释然的笑意,“至于后面会不会真的开战,如何开战,那只是最终的验证,为了看看我们推演出的结局,是不是正确。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是那片星图,而是通过构建星图,我们学到的所有分析方法和知识。那些,已经留在我们的脑子里了,谁也拿不走。”
彦宸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沮丧,随着她这番条理清晰的开解,一点点地被抚平了。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那面墙所代表的探索过程,远比它本身的存在更重要。
“说得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心里的包袱,“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
是啊,所有的逻辑推演,所有的可能性分析,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讨论中,刻进了他们的脑海。那片星图,更像是一个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光荣的纪念碑。
他胸口那股憋闷的郁气,顿时消散了大半。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立刻进入了下一个实际操作的议程。
“那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拆?”他问,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要跟心爱之物告别的不舍。
张甯拿起锅盔,掰了一小块,扔进自己的汤碗里,看着那块面饼慢慢吸饱了汤汁。她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周六,下周过了就是元旦了。事儿一多,就怕时间错不来。无论如何,拆除我们的星图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就像…”
她的话头,在那个瞬间,轻轻地顿住了。
一个比喻下意识地浮现在心头——就像为自己亲手抚养的孩子,举办一场成人礼。
不行。
这个念头只冒出了一秒,就被她用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决心,死死地按了下去。还有什么“共同的结晶”这种比喻也得打住。
她甚至能清晰地预见到,只要自己流露出半点这种温情脉脉的、带着母性光辉的苗头,对面那个惫懒家伙的眼睛,会立刻亮起那种她最熟悉的、带着无赖和调侃的、促狭的笑意。他一定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用一百种花言巧语来“确认”他们这种“共同孕育”的关系。
这种暧昧的比喻,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让他抓到半点话柄。
于是,在彦宸好奇等待的目光中,张甯的思绪只停滞了短短一秒,便重新找到了一个更决绝、也更符合她人设的、近乎于残酷的比喻。
“就像一个病理的最终研判。”她抬起眼,目光清冷而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那片星图,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病体。我们一起完成了对它的所有分析、研究、切割与标记。现在,报告已经写完,结论已经得出。那么,最后的步骤,就是由我们两个主刀医生,亲手将它送去火化,看着它化为灰烬,是我们作为发现者和解剖者,应尽的、最后的责任和尊重。”
“……”
羊肉汤馆里那股热气腾腾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暖意,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她这个冰冷到极致的比喻,给冻结了。
彦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里那块泡在汤里的锅盔都忘了吃。他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女孩,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委屈。
“师……师父……”他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不至于吧?这么狠?那……那不是我们共同奋斗的结晶吗?”
张甯看着他那副被吓得不轻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心中却是一片了然。她垂下眼帘,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勺汤,慢悠悠地吹了吹,将唇角那抹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笑意,藏在了氤氲的白气后面。
你看。
她心里暗忖道。
果然,只要流露出半点温情,这家伙的“心血结晶”论就立刻冒头了。还好,我刹车踩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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