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最后一天,在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烟火中落幕。新年的第一天,则在一个万里无云的、灿烂的晴日里,拉开了序幕。
阳光是金色的,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清透,慷慨地洒满整个院子。张甯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好得有些不真实。她甚至觉得,连空气闻起来,都比往日要更清新、更香甜一些。
那些属于过去的、沉闷的、压抑的阴霾,仿佛真的随着昨夜那场盛大的“满堂彩”,被一扫而空了。
新的一年,总会带来新的开始。
而张甯无比笃定地相信,她的这个“新开始”,一定会比过往任何一年,都更加欢乐,更加温情,也充满了更多值得期待的、心惊肉跳的“新冒险”。
这种没来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让她一反常态地勤快了起来。她翻出了家里所有的床单、被罩,连同昨天换洗的衣服,在院子中间那根横贯东西的晾衣铁丝上,挂得满满当当。白色、蓝色、碎花的布料,在冬日清冽的风中微微鼓荡,像一面面宣告着新年喜悦的旗帜。
她的耳朵里,塞着索尼wALKmAN的耳机,里面正以最大音量,播放着一首充满了年代感的、激昂的歌曲。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她一边晾着衣服,一边跟着那雄壮的旋律,毫无自觉地、小声地哼唱着,甚至还配合着节奏,把手里的湿衣服,甩出了一个自以为很潇洒的、充满力量感的弧度。
母亲搬了把竹椅子,坐在院子最暖和的墙角下,手里不停,正用两根细细的竹针,给小川织着一件宝蓝色的毛衣。她看着女儿那副精神焕发的、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眼底浮现出一抹洞悉一切的、温柔的笑意。
她安静地看了很久,直到张甯将最后一双袜子,也稳稳地挂在了铁丝上,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毛活,轻轻地开了口。
“宁宁,”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把音乐关一下,妈跟你说句话。”
张甯那高昂的兴致,像一脚踩空,瞬间被打断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回过头,看着母亲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又怎么了?”
母亲没理会她的抱怨,只是用眼神,坚决地指了指她的耳机。
张甯没辙,只得不情不愿地按下wALKmAN的停止键,将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她一边继续抖着手里的被套,一边侧过耳朵,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那首激昂的《亚洲雄风》,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母亲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先拉了句家常:“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张甯言简意赅。岂止是挺好,简直是十七年来睡得最香的一觉。
“嗯,那就好。”母亲点了点头,手里的动作依旧不停,目光却落在了女儿的脸上,语气和缓,却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宁宁啊,你看……你那个同学,上次给咱们家送了那么重的礼。咱们家虽然条件一般,但礼数上,不能差了。你是不是也该准备个回礼,谢谢人家?”
来了。
张甯的心,咯噔一下。
她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昨晚上,我不是已经回过“大礼”了吗?这个回礼,分量可不轻。
当然,这个念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她眼珠一转,立刻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最标准、也最官方的“挡箭牌”。
“妈,那不是他送的,是他爸妈托他送来的谢礼。说了是感谢您平时照顾他。人家父母送的,咱们再回过去,这样来来回回的,多见外,也挺尴尬的。”她试图用成年人之间那套复杂的人情世故,来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母亲听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她低着头,又织了两针,才慢悠悠地、换了个角度,继续说道:“好,就算那是谢礼的事,咱们不提,那……他给你弟弟买的那些烟花呢?总不能也是他爸妈让他买的吧?”
张甯的心,猛地一沉,差点没把手里那件湿透了的牛仔裤给掉在地上。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转过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是小川说的?”
这个小叛徒!昨晚的保密协议和威逼利诱,终究是错付了吗?!
母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毛衣针。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一汪平静的深潭,清澈,却能看透一切。
“他倒是嘴挺严的,”母亲淡淡地看着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教得挺好。”
这句话,夸得张甯后背直冒冷汗。
母亲将那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腿上,伸手指了指堂屋。
“不过,宁宁,”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柔,却像一把小锤,一字一字地,精准地敲在了张甯的心上,“我昨天给小川的那点钱,可买不了那么多、也那么贵的烟花。”
“……”
张甯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客厅角落里堆着的那两个巨大的、充满了“罪证”的塑料袋。
她彻底没了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推理了,这是基于生活经验的、无法辩驳的精准打击。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考场上作弊被抓了个现行的考生,而监考老师,正是她最熟悉、也最无法糊弄的亲妈。
所有的侥幸心理,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床单时,那轻微的“呼啦”声。
张甯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再狡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她认命般地将手里的被套挂好,走到母亲身边,低声问:“那您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母亲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抬头认真地看着她,“是咱们家,不能欠着别人这么大的人情。那孩子,我看得出来,不是个坏孩子,对你也是真的很好。但越是这样,你越不能欺压着人家,心安理得地装不知道。”
张甯心虚地将视线从堂屋移开,避开了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嘴里却还不服气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嘟囔了一句:“谁欺压着他了?”
声音,与其说是在反驳,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属于小兽的、护食般的低吼。欺压?她张甯什么时候舍得欺压过那个傻瓜了?明明一直都是他在用各种歪理邪说和死皮赖脸的无赖招数,单方面地、持续不断地“欺压”着她好不好!昨天晚上,在巷子口,自己明明占据着绝对的上风,眼看就要把他羞得原地飞升了,结果呢?结果他落荒而逃,留下一地烂摊子,害得自己还要费尽口舌去跟那个小叛徒斗智斗勇,编造出一整套弥天大谎来善后。
这笔账,她还没找他算呢!怎么到了母亲嘴里,就成了自己“欺压”人家了?
母亲仿佛没听见,只是重新拿起那件宝蓝色的毛衣,用竹针在上面比划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人与人之间,讲究的是个有来有往。人家一趟一趟地往咱们家送东西,花钱花心思,图的是什么?图的不是咱们家能回什么金山银山,图的就是个心意。咱们家是没什么钱买贵重礼物,不过呢,送点力所能及的,表示一下咱们也把人家放在心上了,还是可以的。”
母亲抬起眼,目光在张甯那张写满了“不情愿”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自己手里的毛线上,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经意、实则蓄谋已久的建议。
“要不,就送件毛衣给人家吧。”
“送毛衣?!”
张甯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挤出了这不成音调的三个字。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母亲看着女儿这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计划得逞的、浅浅的笑意。她挑了挑眉毛,慢悠悠地解释道:“对啊,送毛衣。礼轻情意重嘛。再说了,现在天气这么冷,一件手织的毛衣,又暖和又贴心。男孩子家家的,不都喜欢这个调调吗?”
“我……我怎么知道他喜不喜欢!”张甯下意识地反驳,脸颊却有些微微发烫。
“你不知道没关系,妈知道就行。”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笃定,她举起手里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说,“我知道你手笨,针线活从来就没拿起来过。这样,反正你弟弟这件毛衣马上就织完了,你爸今年也不用新毛衣了。等织完这件,我下一件就给你同学织一件。你到时候找个机会,给人送去就成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张甯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引爆了。
让母亲给彦宸织毛衣?
这个念头,像一个巨大的警报,在她脑海里疯狂作响。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近乎于本能的抗拒。让妈织,算怎么回事?这跟长辈直接下场操办有什么区别?那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了“家庭层面”?
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她的事,是她和那个傻瓜之间的事。怎么能让别人插手,尤其是以这种“慈母手中线”的方式!
一股强烈的领地意识,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懒惰与畏难情绪。她几乎是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回复道:“不要!要织我会自己织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晾衣绳,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母亲微笑着,缓缓地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她就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激将法,永远是最好用的。
“那也行,”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重新拿起了毛衣针,低着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过呢,你可得织快点。这织毛衣可是个慢功夫,你要是手脚太慢,等织完了都快入夏了,那人家也只能压箱子底,白费了你一番心意。”
张甯沮丧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织毛衣啊?!
她看着母亲手里那两根灵活翻飞的竹针,和那团看起来就无比复杂的宝蓝色毛线,感觉自己的头有两个大。让她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让她拿起这两根细长的玩意儿,去跟一团线作斗争,那简直比让她上天还难。
刚才那股充满了“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的万丈豪情,此刻,也彻底被这两根小小的毛衣针,给戳得瘪了下去,连一丝气都激荡不起来了。
她认命地蹲下身,看着母亲手里那件半成品,虚心求教:“那……要买什么样的毛线?买多少?”
“你先别急着买线,”母亲头也不抬,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又慢悠悠地、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刀,“你得先去问问人家,身高多少,胸围多少。不然买了线,织出来尺寸不对,那才叫白忙活。”
对了!
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脸上带着纯然的、关切的叮嘱:“去问的时候,记得态度好一点,别跟审犯人似的。还有啊,最好再问问人家喜欢什么颜色,别织出来一个大红大绿的,人家小伙子也不好意思穿出去。”
轰——
张甯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这一刻,是真的彻底宕机了。
她的眼前,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脑补出了一幅无比清晰、也无比惊悚的画面——
在那个吵吵嚷嚷的、坐满了同学的教室里,她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拿着一个小本子,扭扭捏捏地走到那个正跟前后桌吹牛打屁的彦宸面前。
然后在全班同学好奇的、八卦的、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
“那个……彦宸同学,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我想……问一下你的……胸围是多少?”
……
画面进行到这里,就已经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公开处刑了。她甚至能想象出彦宸那瞬间石化的表情,和周围同学那足以掀翻屋顶的、惊天动地的起哄声。
不,不行,这个方案,比社会性死亡还可怕。
那换一种方式?偷偷摸摸地,传个小纸条?
纸条上写什么?“傻徒弟,为了响应家里的‘礼尚往来’政策,现需采集你的个人身体数据,包括但不限于身高、体重、三围,请于今日放学前填写完毕交回,过期不候?”
这跟医院体检表有什么区别?!
张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用手捂住了脸。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在新年的第一天,就迎来了一项堪称“史诗级”难度的艰巨任务。
这简直比让他亲口承认“我喜欢你”还要难上无数倍!
她绝望地抬起头,看着自家母亲那张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让她去问一下“今天作业是什么”的脸,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充满了悲愤与绝望的控诉。
“我这个……不省心的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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