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
年,到此为止,才算真正露出了它平淡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底色。
彦宸醒得很早,却在床上睁着眼睛,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一直耗到太阳升起了老高。他没有再去外婆家,只是在电话里用“肚子还是不舒服,想多睡会儿”的蹩脚借口,婉拒了母亲让他过去吃午饭的指令。
他需要独处。
他需要守着这个空无一人的屋子,守着那扇随时可能会被敲响的门,进行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安静的、虔诚的等待。
无所事事,是滋生胡思乱想的最佳温床。彦宸在屋子里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来回踱了十几圈后,终于忍无可忍。他需要找点事情,来堵住脑子里那些不断冒出来的、“她是不是今天就会回来”的、疯狂的念头。
目光,落在了书包里好几天没怎么动过的寒假作业上。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但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这股烦躁,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便被另一种更清晰、也更坚定的情绪所取代。
他想起了张甯那张清冷的、一本正经的脸。
他几乎能听到她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对自己说:“先把该做的事做完。”
“唉……”
彦宸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拉过坐垫,认命般地将那些练习册和卷子,一股脑地倒在了茶几上。
他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深吸一口气,拧开笔帽,投身于一场与函数、公式、文言文和语法的惨烈搏杀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真正沉浸下去之后,时间竟过得飞快。那些题目,此刻竟成了他对抗内心焦躁的、最有效的镇定剂。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效率,一口气将过去几天积压下来的作业,全部扫荡干净。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直起腰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偏西,屋子里的光线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有些被掏空,但那颗狂躁不安的心,却奇异地,获得了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踏实与平静。
原来,学霸的世界,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咕噜噜……”
肚子在这时发出了最诚实的抗议。
彦宸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一整天,都只在早上喝了一杯水。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蔫头耷脑的番茄,和几枚孤零零的鸡蛋。
足够了。
他系上围裙,拧开水龙头。那双刚刚还在与几何图形搏斗的手,此刻,正以一种同样精准而熟练的姿态,清洗着番茄。
热锅,倒油。油温升腾,打入两枚鸡蛋。只听“刺啦”一声,金黄的蛋液在油锅中迅速膨胀、凝固,边缘被煎出了一圈焦香酥脆的、诱人的蕾丝裙边。将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盛出,锅里留着底油,倒入切好的番茄块。
高温,瞬间激发出了番茄那股酸甜的、充满活力的香气。他用锅铲不停地翻炒、按压,直到那些坚硬的果肉,彻底融化成一锅浓稠的、红亮的、翻滚着幸福气泡的酱汁。加水,下面,最后将那两枚金灿灿的“太阳”卧在面条之上,再撒上一小撮碧绿的葱花。
一碗最家常,也最治愈的番茄煎蛋面,便宣告完成。
他将这碗面端到客厅的茶几上,拧开电视。电视里正重播着某个地方台的春节歌舞,穿着花花绿绿的主持人,用一种打了鸡血般的语调,歌颂着团圆与美满。
彦宸关掉了声音。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就着窗外那片温柔的、橙色的夕阳,安安静静地,吃着那碗面。
面条筋道,汤汁浓郁。酸甜的番茄,包裹着每一根面条;焦香的荷包蛋,用它那最朴实的温柔,慰藉着空旷的肠胃。
很温暖。
也很孤独。
他忽然开始想象,如果此刻,张甯就坐在他的对面,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她大概会吃得很慢,很安静,像一只正在进食的、优雅的小猫。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或许会因为食物的热气,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当她吃完,也许会抬起头,看着自己,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却能让他心里开出一朵花来的语气,说一句:“还不错,我吃好了。”
光是这个想象,就让彦宸觉得,碗里这碗面的味道,又好上了几分。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可以吸走所有声音的黑色幕布,将整个世界笼罩。隔壁邻居家传来了隐约的麻将声和说笑声,反衬得他这个屋子,愈发的寂静。
门,始终没有被敲响。
那份靠着做作业和做饭积攒起来的踏实感,正在一点点地、被这浓稠的寂静所吞噬。
他又开始坐立难安了。
彦宸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试图为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精力,寻找一个新的出口。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卧室那扇半开的门上。
对了!
他的新年三大“幻想”之一——拥有一台属于咱们的电脑!
这个念头,像一颗在黑暗中被点燃的火种,瞬间照亮了他那片被无聊与等待占据的内心。他承认,这个计划听上去有些遥远,甚至有点不切实际,毕竟一台电脑的价格,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可幻想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需要立刻被实现。仅仅是为这个幻想的实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前期的准备工作,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
虽然现在买电脑还不太现实,但给未来的电脑,提前预留一个舒适又气派的空间,倒是完全可以先行一步的!
这个想法让他立刻兴奋起来,仿佛他即将迎娶的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而是一位身份尊贵的新娘,他必须为她打造一间完美的洞房。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一米五宽的大床,占据了房间近一半的面积。床的对面,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老旧的、桌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小写字台,配着一把同样老旧的、坐上去会“咯吱”作响的直背木椅。
这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区”。
他立刻行动起来。他蹲下身,用手臂比划着,开始在脑海里勾勒未来的蓝图。
首先,这张旧写字台肯定不行。桌面太小,别说放一台“大屁股”的显示器,可能连个键盘都摆不开。得换,必须换个大的。他想象着一张宽敞明亮的新桌子,上面摆着一台崭新的、代表着未来的电脑,而张甯就坐在这里,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侧脸在屏幕的光芒下,显得专注而迷人。
光是想一想,就让他觉得热血沸沸。
可新的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换一张大桌子,那把椅子要往后拉,活动空间就变大了。他站起身,将那把木椅子往后拖了拖,模拟着未来使用的场景。
“咚”的一声,椅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大床的床沿上。
空间,不够。
彦宸的眉头再次锁紧。他站在屋子中央,叉着腰,像一个正在勘察战场的将军,目光在床和写字台之间来回扫视。
这个房间的格局,就像一个死局。床的位置,彻底堵死了写字台区域纵深拓展的可能性。
那就……把床挪个位置?
这个大胆的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遏制不住。
他立刻开始规划新的布局。如果把床头调转九十度,靠着另一面墙,那床尾和写字台之间,就能空出一大片开阔地。别说放一张大桌子,就算再加个书柜,都绰绰有余!
完美!
“哪里完美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仿佛就在脑海深处响了起来,甚至还幻觉般地伴随着一记不轻不重的、敲在他脑门上的爆栗,“靠目测就能做决定吗?万一尺寸有偏差,到时候床挪了一半,卡在中间,进退不得,看你怎么办。”
彦宸嘿嘿一笑,仿佛那个身影真的就站在旁边,用那种“就知道你会犯傻”的无奈眼神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对着空气连连点头,用一种极其狗腿的语气在心里回答:“有道理,有道理,师父批评得是!我这就去落实!”
他那股子被幻想冲昏的头脑,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行动,必须建立在科学严谨的论证之上。
他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是那个凭空想象的幻想家,而变成了一个严谨的工程师。他冲到阳台的杂物柜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父亲不知何时留下的一卷钢制卷尺,又找来了一个小练习本和一支铅笔。
“唰——”卷尺被拉开,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开始了自己的测量工作。
卧室的长、宽,窗户到墙角的距离,门框的宽度……每一个数据,他都仔细地测量了两次,然后工工整整地记录在本子上。接着是大家具:大床的长、宽、高;写字台的长、宽;那把咯吱作响的木椅展开后的占地面积……他甚至连床头柜都没放过。
冰冷的数字,迅速填满了那页白纸。
他盘腿坐在地上,拿着笔,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在纸上画起了草图,进行着沙盘推演。将大床旋转九十度,靠到窗台下的那面墙。根据测量数据,床的长度是两米,而那面墙的宽度是三米二,完全足够。这样一来,原本被床沿堵死的写字台区域,瞬间就被解放了出来。
他用尺子在草图上比划着,计算着新的空间。从床尾到对面墙壁,将会有接近两米五的纵深。
这个距离,别说是一张电脑桌了,简直就是一片可以任由他驰骋的广阔天地!
他兴奋地在草图上画上一个大大的方框,标注上“未来电脑区”。
他又开始琢磨桌子的问题。市面上次出售的那种桌面窄小的电脑桌,其实并不实用。键盘一放,显示器一摆,就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而张甯是需要大量空间来看书、写字的。
一个绝佳的方案跳进了他的脑海——母亲家那张被闲置在书房的老式大写字台!那张桌子是他外公留下来的,用料扎实,桌面宽大得能让两个人在上面打扑克,底下还有好几个深邃的抽屉,可以收纳无数杂物。
对!就是它!
一切都规划妥当,数据翔实,逻辑严密,方案完美。
彦宸看着自己本子上的草图和数据,满意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幻想,正在他的精确计算下,朝着现实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行动!
他将本子和卷尺往旁边一丢,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那股子等待了一整天的焦躁与无聊,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宣泄口。
他冲到床边,二话不说,抓起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一股脑地扔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接着,是床垫。那张厚重的弹簧床垫,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将它掀下床架,吃力地拖到墙边,让它靠墙立着。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木头与灰尘的、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心里却充满了开拓者的豪情。这感觉,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而他,即将在这片被床铺统治的“旧大陆”上,建立起属于他和张甯的“新世界”。
很快,光秃秃的床板和床架,就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床架的一侧,气沉丹田,猛一用力!
“嗯——!”
床架,纹丝不动。
它就像是生了根一样,与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
彦宸愣了一下,有些不信邪。他换了个姿势,用肩膀顶住床架,双腿呈弓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
“给——我——起——!”
床架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的呻吟,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地,平移了一厘米。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彦宸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件老古董的份量。这张床,是用那种最实在的、没有一丝水分的硬木打造的,床头的雕花和床尾的立柱,都是整块的实木,其重量,远超一个半大小子的想象。
一个人,根本拖不动。
蛮力不行,就得用巧劲。
彦宸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盯着那复杂的床铺框架,像一个正在研究敌人阵地的将军。很快,他便找到了敌人的“弱点”——这张床,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床头、床尾,以及两侧的床边,还有中间的几根支架梁,通过榫卯和几颗巨大的螺丝,拼接而成的。
只要把它拆开,化整为零,不就能逐个击破了吗?
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一阵小小的得意。
他立刻从床底下那个积满灰尘的工具箱里,翻出了扳手和螺丝刀,开始了更大规模的“破坏”行动。
那些连接着床侧板与床头床尾的巨大螺丝,早已锈迹斑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用上了锤子敲打扳手尾部来增加力矩,才伴随着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将它们一颗颗地、艰难地拧了下来。
接着,是中间那几根支撑床板的横梁。它们是用最古老的榫卯结构与床的侧板连接的。他找来一把锤子,用一块木头垫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严丝合缝的连接处敲开。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很快,床的内脏——那几根横梁和铺在上面的床板,都被他成功地拆卸下来,整齐地码放在了墙角。
卧室里,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口”字型的、由床头、床尾和两侧床板构成的外部框架。
胜利在望!
彦宸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此刻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场复杂外科手术的医生。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那巨大的框架旁,双手抓住一侧,故技重施。
可这一次,他却不敢再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因为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个外部的框架,并不是用螺丝连接的,而是用一种更古老、也更粗暴的方式:巨大的铁钉。
那些钉子的头部,早已被砸得深深嵌入了木头里,表面又覆盖着厚厚的油漆,与木头本身融为了一体,根本无从下手。想要拆开它们,除非用撬棍把整个框架给毁了。
而这副由实木打造的龙骨主架,其重量,依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可以勉强将它的一头抬离地面,但想要一个人,将这个长近两米、宽一米五的大家伙,毫发无损地、精准地挪到房间的另一侧,简直是天方夜谭。
折腾了半天,床架只是被他歪歪扭扭地拖动了不到半米,地板上,还留下了一道刺眼的、浅浅的划痕。
彦宸彻底没辙了。
他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这个一片狼藉的卧室。
他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累得像条狗,结果,只是把一张完整的、不能动的床,变成了一堆零件,和一个依然不能动的框架。
大年初四,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最终以失败告终的“卧室改造计划”中,精疲力竭地,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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