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告急的军报,如同一记丧钟,在南京皇城上空沉重敲响。先前被朱慈烺强行压下的恐慌与争议,恰如遭堤坝阻拦的洪水,此刻因这北方传来的惊雷,骤然寻到宣泄的裂口,正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而来。
朝堂之上,已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近乎公开的哗然与骚动。
“殿下!太原若失,三晋门户便会洞开,闯贼可长驱直入、直逼畿辅!北京危矣!当立刻尽起江南之师北上勤王,刻不容缓啊!”张慎言须发皆张,几乎是声嘶力竭。这一次,他身后站着的,不再仅是少数清流,而是一大批被“北京危矣”四个字彻底击穿心理防线的官员。
“史尚书!兵部作何打算?难道真要坐视君父陷于险地吗?”
“太子殿下!当此国难当头,储君岂能安坐南京?即便不亲征北上,亦当速遣大将、调发重兵驰援,如此方能全孝道,更能安定天下人心!”
“江北四镇,拥兵数十万,为何还不调动?粮饷?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
乱哄哄的奏议挤满了整个武英殿。焦虑、恐惧、赤裸裸的道德绑架,乃至一丝藏得极深、针对朱慈烺此前“按兵不动”策略的指责,全都混杂在这片喧嚣里。就连向来倾向稳妥的史可法,此刻也面色惨白、眉头紧锁,显然正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
朱慈烺端坐在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的嘈杂。他理解这些官员的恐慌——北京不只是政治中心,更是大明的道德与法统象征,一旦有失,对士大夫阶层的精神打击足以毁灭人心。但他更清醒,被情绪裹挟的决策,只会将大明推向更快灭亡的深渊。
他没有立刻喝止,直到殿内声浪稍歇,所有目光都紧紧聚焦在他身上、等候他的决断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算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嘈杂,让武英殿瞬间静了下来:
“勤王?如何勤王?”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字字清晰,“派谁去?派多少兵?走哪条路北上?粮草辎重如何沿途保障?这支兵马,又能否赶在闯贼攻破太原、甚至兵临北京城下之前抵达?”
一连串现实而冰冷的问题,让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官员们为之一窒。
“江北四镇?”朱慈烺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高杰要守徐州门户,刘泽清、刘良佐各有防区不敢擅离,黄得功更要卫护江淮根本。且不说他们是否愿意倾巢北上——就算他们肯,数十万大军仓促远征,人吃马嚼耗损巨大,沿途州县凋敝,拿什么供应?若粮道被断、军心哗变,又当如何?届时,非但解不了北京之围,恐怕连这江南半壁江山,也要顷刻崩乱!”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声音里带着几分沉痛,却字字清晰有力:“诸位!本王何尝不想立刻飞到北京,护卫君父?但古训有云,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师;为君者,不可愠而致战!闯贼此番东征,势在必得,其锋正锐!此时若以劳师远征的疲敝之卒,去迎战以逸待劳、士气正旺的百万贼众,无异于以卵击石,徒然耗损国力,于救国大局又有何益?!”
他猛地转身,指向殿外北方,目光如炬、字字千钧:“本王留守南京,非为怯懦避战,实为要在这东南之地,为大明保留最后一丝元气,铸就一把能真正斩断乱局的利剑!若……若北京真有万一,”他刻意顿了顿,那个谁也不愿触碰的可能,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在众人面前,让所有人心头狠狠一震,“本王在这里,大明国祚便在这里!我等方能整合东南力量,徐图恢复河山!若逞一时血气之勇,将这最后的根基也赔进去,那才是置祖宗社稷于不顾,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纵万死也难赎其罪!”
一番话语,如冰水浇头,让不少人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太子的话虽字字残酷,戳破了众人逃避的现实,却是眼下无人能辩驳的不争事实——保全江南根基,才是大明存续的唯一可能。
“然……然则,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仍有官员不甘地喃喃。
“非是坐视不理!”朱慈烺断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勤王要救,但须救在实处、救在关键,而非徒劳耗力!”他目光陡然转向立在一侧的史可法,沉声唤道:“史尚书!”
“臣在!”史可法肃然出列。
“即刻以兵部名义传檄:其一,速行文山西、北直隶未陷州县,令其严固城防、结寨自保,且须伺机袭扰闯贼粮道,断其后勤;其二,通告天下,凡能阻敌锋、斩贼首者,无论官绅军民,朝廷必不吝爵禄封赏;其三,檄令江北四镇及湖广、四川督抚,严整军备、严密戒备,随时听候朝廷调遣,以作全局策应!”
这是战略层面的牵制与精神层面的声援——虽无法立刻解北京之围,却能最大程度迟滞李自成的进军步伐,为北方仍在抵抗的军民注入士气,更能为南方整合兵力、稳固根基争取关键时间。
臣遵旨!”史可法大声领命。
“韩赞周!”
“老奴在!”
“速从内帑拨银二十万两,会同户部紧急采买药材、布匹、粮米!另组织民夫,设法走海路或山间小道,务必将物资送抵北疆仍在抵抗的将士与百姓手中!”他话音未歇,又补下指令,“同时,在南京及周边设粥厂安抚南逃流民,从中择取青壮,酌情编入辅兵——既解流民生计之困,也为军伍添补人力!”
这是展现南京朝廷存在感和人道关怀的措施,既能收拢人心,也能为未来储备兵源。
“老奴领旨!”韩赞周躬身应道。
朱慈烺这几条命令,条理分明——既有对北疆战事的战略部署,也有对军民的人情关怀。虽仍未能满足那些要求立刻大举北上之人的诉求,却清晰展现出一位监国太子在危局前应有的冷静与担当。朝堂上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显沉重、却也更趋务实的氛围。
退朝之后,朱慈烺立刻召来了孙传庭和宋应星。文华殿侧殿内,气氛凝重。
“督师,情况你已清楚。”朱慈烺没有半分寒暄,开门见山切入主题,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时间,比我们此前预想的还要紧迫。武英营的整训与筹备,必须立刻加快进度!”
孙传庭面色虽仍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沉声道:“殿下,臣已初步阅过武英营操典与士卒素质,殿下所倡之队列、纪律、火器协同,理念极佳!然‘欲速则不达’,臣有一策:即刻将武英营扩充至一千五百人,分编为三哨,先强化基础操练与小队战术配合;同时需保障大量实弹射击,让士卒熟稔火器性能,方能真正形成战力。”他稍作停顿,又加重语气补充:“尤其关键的是,需防范敌军骑兵突袭,必须加强拒马、壕沟的快速构筑训练,以及火器轮射的衔接配合!”
“准!”朱慈烺毫不犹豫应下,语气果决,“人员便由你与张佥事从京营及南逃士卒中择优遴选,务必挑拣精壮可用之辈!所需粮饷器械,本王亲自协调解决,绝不误事!”说罢,他转头看向宋应星,目光恳切却带着不容缓滞的要求:“宋先生,格物院那边,进度必须再提!燧发枪的可靠性改良、高炉的钢铁产量提升,此二者乃眼下重中之重,关乎武英营战力根基!”
宋应星面带忧色,拱手道:“殿下,燧发枪之簧片与枪管钻孔工艺,至今仍是瓶颈。标准化生产推进迟缓,工匠人手也颇为不足,恐难短期内见效。”他微微皱眉,继续说道,“另外,高炉耐火砖损耗过快,臣等虽在寻找替代材料,但一时之间,尚未有合适之选,还需些时日方能解决。”
“人手不够,便去招、去挖!”朱慈烺语气斩钉截铁,不带半分犹豫,“江南工匠本就众多,悬以重赏,不怕无人应召!”他目光落在宋应星身上,进一步明确要求:“材料难题,你即刻列出所需特性,张榜天下求购,或找类似之物替代试验!宋先生,非常之时,不能事事求全——先解决‘有无’,再论‘精糙’!”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给出明确时限:“本王只要结果!一个月内,燧发枪样品哑火率需再降两成!高炉需稳定产出足够打造五百支枪管的钢材!”
感受到太子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急迫,宋应星深吸一口气,肃然拱手:“老夫……尽力而为!”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南京朝廷像被上紧了发条,连空气都透着紧绷的节奏。兵部文书快马飞驰各地,催调防务、传檄政令;户部与内廷为筹措钱粮昼夜连轴,清点库藏、协调捐输,忙得脚不沾地。
西苑之内,武英营的操练口号声、甲胄碰撞声与火器射击的爆响愈发密集。孙传庭不顾病体虚弱,日日亲临校场督导,将多年与义军对战的实战经验融入训练 —— 调整队列衔接的节奏、规范火器轮射的时机、细化拒马布设的间距。那股名将特有的严厉与精准,让先前还带着散漫习气的京营兵痞们叫苦不迭,却也在日复一日的严苛打磨中,渐渐生出了纪律性,隐隐摸到了脱胎换骨的边儿。
格物院的工坊里更是彻夜灯火通明,工匠们分成三班轮换,围着熔炉、钻床与枪架,日夜不停地试验、拆解、改进。在朱慈烺“先解决有无”的思路指引下,不少不够精巧却勉强可用的土法被启用——燧发枪的击发簧片放弃了复杂的雕花工艺,以粗锻成型的钢片替代,只求降低哑火概率;高炉则在“停炉检修-更换耐火泥-重新开炉”的循环里艰难推进,匠人们甚至试着往耐火砖里掺入细铁砂,虽没能彻底解决损耗问题,却也让钢水的日产量悄悄提了两成。
然而,北方的坏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十日后,太原城破,守将战死。
又五日,代州失守。
大顺军兵分两路,一路沿汾河继续东进,旌旗直指大同、宣府,沿途州县望风而降,边城守军已能望见西来的烟尘;另一路则调转兵锋南下,铁蹄踏向潞安、彰德府,短短旬日便连破数城。此时的山西,大半土地已插满大顺的“闯”字旗,昔日拱卫京畿的屏障支离破碎,通往北京的一道道门户,正被大顺军的攻城锤粗暴撞开,京西的警报,已日夜不绝地传向紫禁城。
每一份从北方递来的军报,都像一块巨石投入南京城的池水中。驿卒策马奔过街巷的马蹄声、衙门里骤然响起的传报声,总能让路人驻足屏息——待“又失一城”的消息传开,原本喧闹的街市便会瞬间沉寂几分。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裹着北方的寒意,渗进官员的朝服、百姓的粗布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似带着滞涩。
朱慈烺立在文华殿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死死锁着那些代表大顺军的黑色箭头——它们像蔓延的瘟疫,在北方版图上不断啃噬、推进,离那座象征帝国命运的城池越来越近。指尖无意识地落在地图上“北京”的位置,重重划过,指腹碾过绢布的纹路,似要将那迫近的危机,从图纸上生生剜去。
历史的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奔腾而下。他知道,最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腾,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冷冽。
“传令下去,”他对着空寂的大殿,沉声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命运宣战,“加快一切进度!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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