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月朔日,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南京城头火把稀疏,刻意营造的静谧下,是无数紧绷欲断的心弦。朱慈烺立于聚宝门城楼暗影中,轻甲外罩着那件杏黄团龙袍,在微弱的曦光下如同一面倔强的旗帜。他没有坐在预设的“安全”位置,就站在最前沿的垛口后,目光穿透渐散的晨雾,投向远方那片开始蠕动、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多铎的大军,动了。
没有试探,没有保留。多铎要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战而定乾坤!
低沉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的叹息,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是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的战鼓声,一声声,一下下,敲打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呜——咚!咚!咚!”
黑色的潮水开始加速涌动,数以万计的清军步兵,扛着密密麻麻的云梯,推着高达数丈、覆着生牛皮的巨型吕公车,如同移动的山峦,向着南京内城诸门缓缓压来。队伍中夹杂着被驱赶在前的大明降卒和民夫,哭喊声、呵斥声、车轮的吱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炮击!”清军阵中令旗挥动。
部署在射程内的清军红衣大炮率先发出怒吼,沉重的铁弹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向南京城墙!
“轰!轰隆!”
砖石碎屑如同暴雨般迸溅!一段女墙被直接命中,瞬间坍塌,躲在后面的几名守军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消失在烟尘之中。
“隐蔽!”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
守军们紧紧贴着垛口,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剧烈震动,泥土和碎砖簌簌落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许多新兵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朱慈烺扶住微微晃动的城垛,指甲因用力而发白,但他站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清军的炮火开始延伸,压制城头。而地面部队,已然逼近!
“弓箭手!仰射!”
城头军官嘶吼着下令。稀疏的箭矢从城头抛射而出,落入汹涌而来的清军阵中,却如同投入大河的石子,只激起些许涟漪,瞬间便被淹没。
距离,越来越近!已能看清最前方清兵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刀锋!
“火铳手!前列——放!”
装备了“弘光一式”燧发枪的武英营士卒,咬着牙,按照操典,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铳声第一次在南京城头密集响起!白烟弥漫,冲在最前面的清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瞬间倒下一片!
燧发枪的射速和威力,给了清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攻势为之一滞!
“好!”城头爆发出短暂的欢呼。
然而,清军实在太多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刻填补上空缺,踩着同伴的尸体,更加疯狂地向前冲!吕公车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护城河!
“震天雷!滚木!擂石!给老子往下砸!”杜将军(已从芜湖撤回)浑身浴血,亲自抱起一块巨石向下扔去。
守军将一切能用的东西向下倾泻。爆炸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在城墙上下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一架吕公车终于靠上了聚宝门侧的城墙,厚重的跳板轰然放下,身披重甲的清军巴牙喇锐兵,如同铁罐头般,嚎叫着冲上城头!
“长枪手!顶住!”
明军长枪兵嘶吼着结阵上前,无数长枪如同密林般刺出!金属碰撞声、刀刃入肉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响成一片!城头狭窄的通道,变成了最残酷的肉搏战场,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用人命来填充!
朱慈烺拔出了佩剑,他没有冲入战团,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激励。王公公和亲卫们死死护在他周围,用盾牌和身体抵挡着不时飞来的流矢。
“陛下!西侧马道!鞑子上来了!”一名侍卫惊呼。
只见一段被炮火轰击得较为平缓的城墙马道上,数十名清军悍卒已攀爬而上,守军正在节节败退!
朱慈烺瞳孔一缩,正要下令预备队顶上,眼角余光却瞥见聚宝门主城楼下方,那巨大的吕公车核心部位,为了防护而覆盖的牛皮在多次打击下已破损严重,露出了内部支撑的木架结构!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重炮!瞄准那吕公车底部木架!给朕轰掉它!”朱慈烺指着下方,对藏于城楼内侧炮位的炮手厉声吼道!
操纵重炮的炮手是宋应星亲自挑选并紧急培训的,闻言虽心惊胆战,却不敢违逆圣命。几人合力,艰难地调整那沉重无比的炮口。
“装填实心弹!”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炮响都更加沉闷、更加震耳欲聋的怒吼,从聚宝门城楼深处爆发!一道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精准地轰入了那架巨型吕公车的底部支撑架!
“咔嚓——轰隆隆!!”
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飞射!巨大的吕公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支撑结构被瞬间摧毁,庞大的车身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倾斜、垮塌!上面尚未冲出的清军,以及正在攀爬的士兵,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从高空坠落,被沉重的车身砸成肉泥,或是掉入下方的护城河中!
这石破天惊的一炮,不仅摧毁了一架关键的攻城器械,更极大地震慑了攻城清军!攻势再次为之一顿!
“万岁!!”城头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大振!
然而,朱慈烺还来不及喘息,坏消息接踵而至。
“陛下!仪凤门告急!段守备殉国,城门楼已失!”
“朝阳门请求援兵!鞑子攻势太猛!”
清军的攻击是全方位的,依靠绝对的兵力优势,不断冲击着内城十三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守军兵力捉襟见肘,疲于奔命,伤亡直线上升。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
震天的喊杀声和炮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角落。百姓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听着那仿佛近在咫尺的死亡之音。寺庙的钟声被勒令禁止敲响,以免引起恐慌,但那种无形的压抑,比钟声更令人窒息。
一处临时征用作为伤兵营的寺庙内,血腥气浓重得令人作呕。缺医少药,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一名被流矢射穿大腿的年轻武英营士兵,疼得满头大汗,却死死咬着布团,不让自己叫出声。他看着身旁一个不断抽搐、最终渐渐失去声息的老兵,眼中充满了恐惧,但当他目光扫过寺庙庭院中那面虽沾满污秽却依旧挺立的龙旗时,又艰难地挺直了些腰板。
陛下还在城头,他不能怂。
而在清军后方,李定国率领的八百西营精锐,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溧水县城。
此时的溧水,只有少量清军守备和负责转运粮草的辅兵。李定国部趁夜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城门,焚毁了城中囤积的大批粮草,斩杀守备清将,随即毫不停留,迅速撤离,消失在晨雾之中。
等附近清军援兵赶到时,只见到的是一片狼藉和冲天的黑烟。
“混账!”负责后方粮道的清军章京气得暴跳如雷,“是哪股明军?!竟敢如此猖狂!”
他并不知道,给他造成巨大麻烦的,正是那个在芜湖让他吃了亏的“流寇”李定国。这支飘忽不定的力量,开始让多铎的后方,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
南京城下,血战已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清军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但守军的伤亡同样惨重,多处城墙出现险情,预备队已全部投入,连韩赞周组织的内侍队,也拿着简陋的武器,填补上了几处缺口。
朱慈烺的袍袖已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浸透,他依旧站在聚宝门城头,声音因不断嘶吼而完全沙哑。他亲自挥舞令旗,调动着所剩无几的兵力。
多铎在远处望楼上,看着南京城依旧倔强挺立的旗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想到,这座孤城的抵抗竟如此顽强!
“王爷,伤亡太大了,是否暂缓……”一名幕僚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多铎狞声道,“伪帝就在城头!传令下去,率先登城者,赏万金,封爵!给本王不惜一切代价,天黑之前,必须拿下聚宝门!”
更猛烈的攻击,如同狂暴的海啸,再次涌向已是千疮百孔的南京城墙。
夕阳,正缓缓西沉,将天地万物都浸染在一片凄艳的血色之中。南京城,这座大明的旧都,在血与火中,发出不屈的悲鸣。能否撑过这漫长的一天,无人知晓。但城头那面杏黄色的身影,依旧如同礁石,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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