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黑檀木梳,像一枚楔子,牢牢地钉在了顾念的生活里。
他没有使用它。每天回到那间冰冷的公寓,他只是将它从口袋里取出,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那沉静的檀木香气,在空旷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着他,他与目标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本不该存在的,私人的联结。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
他开始强迫自己寻找机会。他需要尽快完成任务,斩断这一切。否则,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机会很快就来了。
槐柏韵因为一桩海外的大型并购案,需要出国一周。这个消息,顾念是从安保团队的内部通报中得知的。
这意味着,玉槐居的防御重心,将出现一个短暂的,结构性的薄弱期。虽然槐柏韵离开,会带走他最精锐的四名贴身保镖,但同时,整个庄园的警戒等级也会相应下调。陈博会把更多的力量,布置在主宅外围,以防备商业对手可能的骚扰,而主宅内部,尤其是槐稚秀身边,将会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是他潜入以来,最好的机会。
槐柏韵离开的第三天晚上,临渊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夜色如墨,雨丝混杂在风中,敲打着窗棂,也为行动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顾念轮值夜班。
他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前半夜的巡逻任务。凌晨两点,是人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候。他与负责监控中心的同事简单交接后,借口去储物室取备用装备,悄然脱离了常规的巡逻路线。
他的行动,如同暗夜里的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完美地避开了每一处监控探头,利用建筑的阴影和雨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主宅。
玉槐居的内部安保系统,早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他像一个幽灵,穿过黑暗的走廊,没有触动任何一处红外线警报。主宅内部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若有若无的雨声。
槐稚秀的卧室,在二楼的尽头。
二楼,是陈博三令五申,严禁任何安保人员踏足的禁区。
顾念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黑暗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他只需要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拧断那个女孩的脖子,完成任务的一半。然后,他可以从容地布置现场,伪装成一场意外,或者干脆人间蒸发,等待槐柏韵回国,再寻找下一个机会。
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他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柄由特种合金打造的,锋利无比的战术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杀戮,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他抬起脚,踏上了通往二楼的第一级台阶。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呜咽声,伴随着一阵细碎的响动,从楼下不远处的偏厅传来。
顾念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皱起眉头。这个时间点,主宅里除了槐稚秀,应该只有两名负责夜间杂务的佣人,而她们的房间,都在一楼的另一侧。
偏厅里有人?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一片影子,悄无声息地朝着偏厅的方向移动过去。
偏厅的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一股淡淡的酒气,从门缝里飘了出来。顾念凑到门边,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向里望去。
偏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槐稚秀正蜷缩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坐在冰冷的地毯上。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质睡裙,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相框。她的面前,放着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红酒,和一个空了一半的酒杯。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压抑的,细碎的哭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的。雨夜,酒精,以及某种深沉的悲伤,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脆弱而无助的氛围里。
她好像……在做噩梦。
她的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里还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妈妈……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冷……”
那声音,细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顾念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看到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位气质温婉,笑容娴静的女士。那应该就是她的母亲。
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这个信息,是顾念白天无意中听福伯和佣人交谈时得知的。但他当时并未在意,这不过是目标人物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信息。
可现在,当他亲眼看到这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会为他送来绿豆汤和黑檀木梳的女孩,在深夜里因为思念亡母而独自哭泣,甚至陷入梦魇时,他才发现,这个“背景信息”,是如此的沉重和……刺眼。
他手中的匕首,在那一刻,仿佛重逾千斤。
他要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目标”?
一个失去了母亲,会在深夜里抱着母亲的照片,哭着说“好冷”的女孩?
杀手的准则是,不问缘由,不带感情,只执行命令。
可此刻,他那坚如磐石的准则,正在被眼前这一幕,无情地冲刷,瓦解。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偏厅里的槐稚秀,因为梦魇的加剧,身体猛地一颤,手臂挥动间,碰倒了身旁的酒杯。
“哐当”一声。
玻璃杯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应声而碎。
槐稚秀被这声脆响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惊恐,像是还未从噩梦中完全挣脱出来。她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红色酒液,怔怔地发呆。
而顾念,在酒杯落地的瞬间,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暴露了。
他可以立刻退走,以他的能力,槐稚秀根本不可能发现他。
他也可以……冲进去,杀了她。她此刻的状态,毫无反抗能力。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理智告诉他,这是最佳时机。
然而,他的身体,却做出了第三个选择。
他看到槐稚秀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她的动作,因为酒精和悲伤,显得有些迟钝和摇晃。
“别动!”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偏厅里响起。
槐稚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暗夜中分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
是李卫。
是那个总是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保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
槐稚秀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羞窘,困惑……种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让她一时间忘了反应。
顾念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他快步走了进来,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出扫帚和簸箕,动作迅速而熟练地,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清理干净,然后又用抹布将酒渍擦拭掉。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蜷缩在地上的槐稚秀。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裙,抱着母亲的相框,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顾念的心中,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再次升腾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失控的自己。
“为什么在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槐稚秀被他质问的语气弄得更加委屈,眼眶一红,泪水又涌了上来。“我……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可以把自己弄成这样?”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穿成这样坐在这里喝酒,如果生病了怎么办?”
这番话,完全脱离了“李卫”这个保安的身份。它更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带着怒其不争的斥责。
槐稚秀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连哭都忘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卫”。他虽然依旧冰冷,但那冰冷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关心。
顾念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懊恼地皱了皱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
“回房间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这里不安全。”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槐稚秀带着浓重鼻音的,细弱的声音。
“李卫先生……”
顾念的脚步,顿住了。
“你……也是一个人吗?”
顾念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僵硬。
他没有回答。
良久,他只是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
“守好你的门。”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主宅,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冰冷的夜雨打在他的脸上,却浇不灭他心中的那团乱火。
他搞砸了。
他不仅错过了最佳的刺杀时机,还彻底地,无法挽回地,暴露了自己不该有的情绪。
今夜,他本是来试探杀机的。
却不曾想,反被这夜幕下的脆弱,试探出了自己深藏的,那颗早已锈迹斑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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