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的中心展厅,灯火辉煌,人声低絮。季鲸落跟在慕砚青身后,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他被保镖半包围着,隔绝了大部分直接接触,但那些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依旧像穿过缝隙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
他看到了恩师李老。老人站在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前,正与人交谈。当李老的目光转向他时,季鲸落清楚地看到了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惋惜,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了然的、近乎悲悯的疏离。李老似乎明白,眼前这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弟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眼神清亮、充满灵气的少年,而是被困在慕家这座无形牢笼里的、需要小心对待的“麻烦”。
慕砚青微微颔首,算是与李老打过招呼。他并未停留,但李老还是走了过来。
“鲸落,”李老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却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季鲸落心上,“能出来走走,很好。”老人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身后半步的保镖身上,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保重身体。”
“李老。”季鲸落喉头干涩,努力挤出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您的画,意境更深了。”他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符合社交礼仪的话。他不敢流露任何真实的情绪,怕被解读为卖惨,怕被视作又一次博取同情的伎俩。他甚至连多看恩师一眼都不敢,怕那关切的目光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老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很轻,带着一种无奈的克制。“你也……多看,多感受。”
这三分钟被允许的、浮于表面的寒暄,像一场凌迟。季鲸落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人群里的骗子,用虚伪的平静掩盖着内里的千疮百孔。
慕砚青自始至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介入对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但季鲸落知道,他正在评估,评估自己是否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稳定”。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失态,都会成为他判定自己“仍需禁锢”的铁证。
寒暄结束,慕砚青示意继续移动。季鲸落麻木地跟着,穿行于一幅幅色彩斑斓、情感丰沛的画作之间。那些奔放的笔触,那些炽热的情感,那些对自由与生命的礼赞,与他内心那片荒芜死寂的牢狱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对比。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眼睁睁看着绿洲的海市蜃楼,却清楚自己永远无法触及。
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僻静的副展厅,这里陈列的多是一些风格更内敛、甚至略带阴郁的实验性作品。季鲸落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角落,随即,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幅尺幅不大的画。
画布中央,是一只被钉在精致丝绒上的蝴蝶。蝶翼展开,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濒死的绚烂,色彩斑斓得诡异。但它被数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紧紧缠绕、固定,悬挂在一个冰冷的、充满金属质感的实验装置中央。背景是深邃的、毫无生气的暗色,唯有蝴蝶身上打着惨白的光,仿佛它是某个残酷实验中唯一的祭品。
标本。
这个词,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季鲸落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不是在看画,他是在看自己。
那被剥离了生命力,被展示,被研究,被固定的姿态……不就是他现在的写照吗?慕砚青将他关在西山别墅,何尝不是一种将他作为“问题标本”的观察与禁锢?他所有的挣扎、反抗、甚至此刻的“顺从”,在慕砚青眼中,或许都只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命运,追求挣脱,可到头来,他所有的行动,非但没有赢得自由,反而将自己更牢固地钉在了这副名为“慕家罪人”的耻辱架上,成了供人审视、需要被“妥善处理”的标本。
一股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的悔恨与自我厌恶,混合着对现状彻底绝望的冰冷,如同海底最黑暗的漩涡,瞬间将他吞噬。这不是计划好的崩溃,不是博取同情的表演,这是精神世界在巨大压力和不堪真相面前的、彻底的、无法控制的坍塌。
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视野开始扭曲、变暗。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西装布料。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哮鸣音。
“季先生?”保镖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上前想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别碰我——!”季鲸落猛地挥开伸过来的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惊惧和抗拒。他踉跄着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展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相对安静的副展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展台上一个小型雕塑晃了晃,险些掉落。
几道好奇、惊讶的目光立刻投射过来。
慕砚青的脸色在那一刻沉了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他快步上前,不是先查看季鲸落的状况,而是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挡住了大部分投来的视线。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落在季鲸落那张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眼神涣散的脸上,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只有被打乱计划的愠怒和更深沉的、被打扰的不耐。
“季鲸落!”他压低声音,语气严厉得如同鞭挞,“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控制住你自己!别忘了你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了季鲸落混乱的意识。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因为他需要证明自己“无害”,因为他正在为自己的过去接受审判,因为他被允许“透气”的前提是绝对的“稳定”!
而他,又一次,在他最想证明的时候,搞砸了。在他最害怕的人面前,暴露了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
他看着慕砚青那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此刻狼狈、疯狂、如同精神病患般的模样。没有同情,没有理解,只有绝对的理性审视和对失态行为的厌弃。
这一刻,季鲸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在慕砚青眼里,或许从来就不是一个拥有正常情感的人,而是一个持续的、需要被严密监控的“问题”。他的痛苦,他的崩溃,在慕砚青看来,不过是这个“问题”又一次不稳定性的爆发,是麻烦,是需要被立刻处理的“故障”。
巨大的绝望和自鄙如同潮水,灭顶而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最后的光亮也彻底熄灭,身体沿着展台软软地滑落下去。
在他意识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避免了直接摔倒在地的难堪。但那手臂传来的力道,没有丝毫温柔,只有纯粹的、物理性的控制。
然后,一方带着奇异气味的手帕捂上了他的口鼻。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慕砚青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在对保镖吩咐:
“他从没来过这里。处理好。”
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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