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在他指尖脱落的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自己久违的、真实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
那张承载了无数秘密的评审长面孔,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片枯叶。
巷口对峙的空气瞬间凝固。
为首的日本宪兵队长瞳孔一缩,举枪的手臂竟有了一丝迟疑。
他预想过无数种结局——顽抗到底,服毒自尽,甚至挟持人质,却唯独没料到,这个被围困的猎物会主动撕下自己的伪装,将一张陌生的、真实的脸暴露在十几支枪口之下。
这是一种怎样的挑衅?
或者,是彻底放弃的疯狂?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巷子两侧的药铺里,突然传出稚嫩而整齐的歌声。
“月儿光光,照地堂,娃娃困觉,上牙床……”
是金陵城里孩童们最熟悉的《安神谣》。
起初只是三五个声音,继而,更多的童声汇入,从药铺的门后,从二楼的窗边,从相邻的布庄、米店,歌声像看不见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瞬间冲垮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行人们被这突兀的歌声吸引,纷纷驻足,包围圈的外沿开始变得拥挤、嘈杂,宪兵们的阵型被推挤得微微晃动。
宪兵队长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但他的日语怒吼被淹没在清亮的吴侬软语里。
那歌声里没有恐惧,只有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执拗,仿佛一场盛大的游戏。
陆九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歌声掀起第一波混乱时,他身形一矮,如同一只贴地滑行的狸猫,趁着宪兵们视线被扰动的间隙,闪电般退入身后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
他没有回头,耳边是潮水般的歌声,是宪兵队长的怒吼,是渐行渐远的枪声。
冰冷的空气刮过脸颊,右颊那道七年前留下的旧疤,因“剥面汤”未完全消退的药力而微微抽搐,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这道伤疤,曾是他易容时最费心遮掩的瑕疵,需要用特制的蜡膜反复填平。
而现在,它将永远烙印在这张脸上,成为他唯一的身份证明。
白桃静静坐在药王宗祠的地窖里,一枚乌梅针在她指尖缓缓转动。
当地窖石门被有节奏地叩响三长两短后,她听到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梅花落。”
暗号无误。
她立刻起身,亲自转动绞盘,封死了连接外界的所有通风口,只留下一盏鲸油灯,在密闭的空间里投下昏黄的光晕。
她从供奉祖师牌位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古朴的盒子。
盒内,静静躺着一支半尺来长、通体温润的空心犀角管——这是祖父白景明遗下的“灰诊筒”,专用于从焚毁的文书灰烬中,提取肉眼不可见的墨迹信息。
一名药童呈上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里面是昨夜从城东警备厅外焚尸炉附近收集来的灰烬样本。
白桃将灰烬小心翼翼地倒入筒底,覆上一层极薄的脱脂棉,然后取出一只琉璃瓶,用滴管吸取了数滴清澈如水的液体,滴在棉层上。
这液体名为“醒魂露”,由石菖蒲提炼的挥发油与微量冰片调制而成,能与焚烧后残留在灰烬中的墨粉产生独特的显影反应。
密闭的空气中,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
片刻之后,白桃举起灰诊筒,对着灯光,仔细观察那层湿润的棉面。
只见上面缓缓浮现出断续、模糊的字痕,如同鬼画符。
她眯起眼,逐字辨认,口中低声念出:“陆九……男……三十二岁上下……右颊……有陈年灼痕……擅易容……列为……甲等逆犯。”
信息完整。敌人已经掌握了他最核心的体貌特征。
她放下灰诊筒,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好,那就让他们画得更准些。”
次日清晨,金陵城内出现了一道奇景。
伪政府刚刚印发张贴的甲等逆犯通缉令,非但没有被人偷偷撕毁,反而被“放大”了。
城中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将“逆犯陆九”的故事编成了新的段子;最热闹的当铺门口,贴着比官府告示还大的通缉画像;甚至在几家生意兴隆的医馆里,画像也被郑重地贴在墙上。
更奇的是,所有这些民间流传的画像上,右下角都多了一枚小小的、用朱砂盖上的梅花印记。
印记旁,还用蝇头小楷附注了一行小字:“此人曾救你父兄于疫中。”
一时间,全城的目光都被这张脸吸引。
这张脸,有棱有角,眼神沉静,右颊上一道清晰的疤痕非但没有让他显得狰狞,反而增添了几分沧桑与决绝。
更有巧手的匠人,在街边摆开摊子,用和好的泥巴现场捏制陆九面相的泥偶,售价一文钱。
那泥偶抓住了神韵,尤其是脸颊上的疤痕,被特意刻画得惟妙惟肖。
孩童们争相购买,拿在手里当成新的宝贝,口中念叨着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事迹。
伪政府的追捕越是疯狂,这张脸就越是生动地活在百姓的手里、嘴里、心里。
通缉令,成了他的功德碑。
与此同时,周砚正屏息凝神,藏身于汪伪政府印刷局的档案库内。
他今夜的目标不是窃取,而是修改。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针尖蘸取了一点透明的液体。
这是白桃新配的“吐墨虫液”,从一种喜食墨锭的罕见蠹虫体内提取,其分泌物遇光后会缓慢分解,让墨迹颜色逐渐变浅、边缘模糊。
他找到最新一批通缉令的母版,用针尖在那张脸上飞快地操作。
他没有大改,只是将眉骨调低一分,鼻翼拉宽一毫,嘴角的弧度稍稍抚平。
这些改动微乎其微,但随着一批批通缉令的印制和“吐墨虫液”的缓慢作用,画像的精准度会逐渐下降,最终趋近于一张模糊的、随处可见的市井男子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在档案库的墙角,用隐形药水写下一行字:“你们抓的不是一个人,是一面镜子。”
归途中,天色已蒙蒙亮。
他看到一名巡警骂骂咧咧地撕下一张贴歪了的通缉令,随手扔在地上。
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孩童跑过去,捡起那张印着“陆九”的纸,熟练地折成一只纸鸢。
晨风吹来,那只纸鸢被高高放飞,画着陆九面孔的脸,在清晨的微光里摇摇晃晃,飘向了远处紫金山的方向。
深夜,陆九独自坐在白家宗祠高高的门槛上。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被熔铸又重锻的巡更铃,铃身上还带着铁锤敲打的粗糙痕迹,却温润贴手。
白桃端着一碗热汤,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
“明天起,你要动身,去新京线。”她的声音在夜色里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九抬起头,月光照亮他脸上的疤痕:“以这张脸去?”
“正是要用这张脸。”白桃点头,将汤碗递给他,“如今,你的真面目,才是最安全的伪装。他们会拿着画像,在每一个戴着假面具的人脸上寻找你的影子,却绝不会相信,那个和画像一模一样的人,就是陆九本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最真实的身份,也最令人难以置信。”
他接过汤碗,汤面浮着几片乌梅的干皮,酸涩的香气混着药草的温热,扑面而来。
他低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汤水滑入腹中,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碗底,清澈的汤汁映出他自己清晰的脸,那道疤痕,如同刻在灵魂上的印记。
千里之外,冰天雪地的长春,一座日伪军控制的物资转运站里。
一名伪职员正对着一张金陵传来的最新通缉令,反复对照着新到劳工的花名册。
他皱着眉,一遍遍看着画像上那张脸,又看看自己,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喃喃自语:“奇怪……这陆九……怎么越看越像我?”
金陵的夜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白桃送走陆九后,回到自己的药室。
她点燃一小撮细如发丝的艾绒,置于铜炉中。
这是她和皖南药驿线约定的信号,每日一次,只要艾绒燃烧时散发出清正的“平安艾香”,便代表一切如常。
第一日,艾香清正。
第二日,艾香依然。
第三日深夜,当白桃再次点燃同样的艾绒时,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却没有如期而至。
铜炉里,只有青烟袅袅,散发着一股草木被单纯烧焦的、干涩枯败的气味。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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