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患了热病的生物，在夜幕下不规则地喘息着。霓虹灯招牌的光芒似乎比往常更加粘稠，流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来自“净化者”高度集中区域的异常能量波动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背景辐射。
莉亚·陈，代号“渡鸦”，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破旧夹克的领口里，穿行在第七区边缘地带的暗巷中。地下管道的逃亡耗尽了她大部分体力和资源，此刻她像一只受惊的鸟，羽毛凌乱，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那个加密硬盘被她用多层防水材料包裹，塞在贴身的口袋里，硌着她的肋骨，时刻提醒着她肩负的重量。
她最终在一个由废弃数据中转站改造而成的、名为“生锈电路”的地下酒吧找到了暂时的落脚点。这里是信息掮客、边缘技术员和逃避主流视线者的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合成酒精、焊锡和汗液的味道，老旧的全息投影仪播放着扭曲的新闻画面，声音则被震耳欲聋的工业摇滚覆盖。
莉亚挤进一个最角落的卡座，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电解液饮料，手指在个人终端残存的离线界面上无意识地滑动。她在等待，也在犹豫。联系“守夜人”是一场豪赌，那个男人如同幽灵，交易准则莫测，与虎谋皮的风险极高。但她手中的数据太过惊悚，凭她个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新生”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就在她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即将按下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滑进了她对面的座位。
莉亚浑身一僵，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藏在靴筒里的微型电击器。
“放松，‘渡鸦’。”来人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磁性。他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你的数据很诱人，但你的藏身技巧，还需要再打磨一下。”
莉亚的心脏狂跳起来。“守夜人？”
“名字只是个代号。”男人轻轻敲了敲斑驳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比如你现在，就像一只不小心飞进了猫头鹰巢穴的小鸟，既害怕被吃掉，又渴望得到庇护。”
莉亚没有放松警惕。“你怎么找到我的？”
“当‘新生’的猎犬像疯了一样在第七区地下到处嗅闻时，找到那只被追捕的狐狸，并不是最难的事情。”守夜人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尤其是，当这只狐狸还带着一块足够引来所有掠食者的、发着光的肉。”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帽檐的阴影，落在了莉亚藏着硬盘的胸口。
莉亚感到一阵寒意。“你想要什么？”
“信息，永远是我的货币。”守夜人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你挖到的那些‘同步行为’和‘幽灵信号’，很有趣。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新生’对此近乎过激的反应，以及……他们突然启动的、名为‘方舟’的紧急协议。”
莉亚瞳孔微缩。“方舟协议？”她从未听说过。
“最高级别的危机响应，调动一切资源，目标不明，但权限高得吓人。”守夜人缓缓道，“结合你发现的东西，以及那个在发布会上揭露林湛身世的神秘女人……我有理由相信，‘新生’的核心，可能正在发生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崩塌。”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
“把数据给我，‘渡鸦’。不仅仅是那些同步行为的记录，还有你追踪到的信号源特征，你所有的原始分析。我能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让该看到的人看到。我能给你提供绝对安全的庇护，以及……反击所需的资源。”
“反击？”莉亚捕捉到了这个词。
“难道你只想做个安静的吹哨人，然后看着世界在你警告之后依然滑向深渊？”守夜人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林湛和他的‘新生’，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那样，正在引发一场波及全人类的意识灾难，那么仅仅曝光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力量，需要能够与之抗衡，甚至……在必要时，将其摧毁的力量。”
摧毁“新生”。这个念头让莉亚感到一阵战栗，也带来一种隐秘的兴奋。她亲眼见过那些同步行为背后潜藏的非人趋势，她相信林湛的技术是一条歧路。但彻底摧毁它？
“我……需要时间考虑。”莉亚没有立刻答应。守夜人展现出的野心和手段，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时间是最奢侈的消费品，‘渡鸦’。”守夜人站起身，仿佛并不意外她的犹豫，“猎犬不会停下，而‘方舟’一旦启航，谁也不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彼岸还是漩涡。”他放下一张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芯片在桌上，“想通了，用这个联系我。记住，犹豫，通常意味着错过最后一个站台。”
他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酒吧昏暗嘈杂的背景中，消失了。
莉亚独自坐在卡座里，感觉手中的加密硬盘变得滚烫。守夜人提供的是一条激进的道路，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而另一边……
她调出了另一个加密的联系方式，属于她昔日在学院的一位导师，如今在独立科研伦理委员会担任要职的欧文教授。他代表着体制内的、相对温和的解决途径。将数据交给他，或许能通过学术质疑、伦理审查和舆论压力，迫使“新生”暂停项目，接受调查。
但这需要时间，而时间，正如守夜人所言，似乎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汤姆森那样的极端案例是否在增加？全球的同步现象是否在加剧？她不知道。
就在她内心激烈斗争之时，个人终端上，一个她设置的、监控特定匿名数据节点的警报突然亮起。节点传来的并非她预想中“新生”的追踪信号，而是一段经过复杂加密、但使用了只有她和小圈子内才懂的暗码标记的讯息。
发信人Id模糊，但讯息内容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渡鸦”，我是艾拉·瓦伦丁，“新生”首席技术官。我们需要谈谈。关于汤姆森，关于同步现象，关于……林湛正在面对的东西。我以个人信誉担保，此联络未被监控，且不代表“新生”官方立场。坐标附后，限时有效。选择在你。】
艾拉·瓦伦丁？那个站在林湛身边，被誉为“曙光之影”的女人？她为什么要私下联系自己？而且语气如此……急切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莉亚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一个陷阱吗？用艾拉作为诱饵，引她现身？但讯息的加密方式和暗码标记又显得如此真诚，并且透露出对方知晓汤姆森和同步现象这些核心机密。
守夜人的激进合作，导师的温和路径，以及现在，来自“新生”核心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秘密接触……
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摆在了她的面前。每一条都迷雾重重，每一条都可能通往不同的结局。
她看着终端上那个闪烁的坐标，那是一个位于第七区与邻区交界处的、废弃的天文观测台，地势偏僻，信号屏蔽性强，确实是一个适合秘密会面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
莉亚端起那杯几乎没动的电解液饮料，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她内心翻腾的火焰。她想起地下管道里那诡异的、仿佛在协助她逃脱的能量波动；想起守夜人提到的、正在启动的“方舟协议”；想起艾拉讯息中那句“林湛正在面对的东西”……
也许，真相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也许，“新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余的液体一饮而尽，做出了决定。
风险固然存在，但或许，与艾拉的接触，能让她窥见“新生”高墙之后的真实图景，能让她更清晰地判断，究竟哪条路，才是真正有可能阻止这场潜在灾难的正确方向。
她将守夜人留下的黑色芯片谨慎地收好，没有立刻使用。然后，她清理掉自己在“生锈电路”的所有痕迹，如同真正的渡鸦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酒吧后门，融入了城市更深沉的夜色之中，向着那个废弃的天文台坐标潜行而去。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坦诚布公，还是精心布置的囚笼。但她知道，她必须去。为了那些数据背后所代表的、无数可能正在被悄然改变的命运。
***
与此同时，“新生”塔顶层。
林湛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片由他深刻塑造，却又正在脱离他掌控的城市。艾拉站在他身后，刚刚汇报完与“渡鸦”尝试接触的情况。
“她会上钩吗？”林湛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无法确定。”艾拉如实回答，“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有可能与她建立非敌对接触的途径。守夜人那边动向不明，独立科研伦理委员会效率低下，只有直接与她对话，或许才能争取到一些……理解，甚至合作。”
“合作？”林湛嗤笑一声，转过身，眼中是冰冷的偏执，“和一个窃取核心数据、试图颠覆‘新生’的黑客合作？艾拉，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
“林！”艾拉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汤姆森的情况在恶化，全球共振现象在扩散！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再去慢慢寻找解决方案了！那个莉亚·陈，她能发现我们忽略的同步模式，她能躲过铁盾的追捕，她甚至可能对那个‘幽灵网络’有我们不具备的洞察力！她的价值……”
“她的价值在于她脑子里的东西，和她手中的数据。”林湛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而获取这些价值的方式，可以是合作，也可以是……其他更有效率的途径。我启动‘方舟’，不是为了向一个黑客低声下气地求助！”
他走到控制台前，调出“方舟”协议的实时界面，上面显示着资源调动的庞大数据流。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抑制能量共振的方法，是理解并控制那个所谓的‘母体’！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外部的不稳定因素上！”他的手指在虚拟屏幕上快速划动，调出了一系列高度复杂、散发着危险红光的生物约束场和神经干扰器的设计蓝图，“‘方舟’的方向，是技术，是力量，是绝对的控制！”
艾拉看着那些充满攻击性的设计方案，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林，萨法·维拉女士说过，契约要求的是注入‘个体性锚点’，不是强行压制！”
“那个古老的神话？”林湛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就算它有一部分是真的，谁又能保证那个‘锚点’真的存在？我们又该如何‘注入’？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古老传说，还是依靠我们自己的技术和智慧？艾拉，别忘了，是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是我们治愈了数百万的患者！现在遇到一点挫折，就要去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她的神话故事吗？”
他的话语充满了蛊惑力，但也带着一种拒绝承认错误的顽固。
艾拉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她意识到，林湛已经将自己逼到了墙角，他无法接受自己可能犯下弥天大错的事实，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用更强大的控制来掩盖最初的失控。
“那……与莉亚·陈的接触？”她最后问道。
“继续。”林湛冷冷道，“但目的要明确。获取她的数据和知识。如果她配合，可以给予一定的……优待。如果她不识时务……”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的寒光说明了一切。
艾拉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她感觉“方舟”协议启动后，林湛正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一台只追求效率和结果的冰冷机器。
她退出密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莉亚·陈可能前往的坐标点，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通过一个绝对私密的频道，发送了第二条加密信息。内容比第一条更加简短，也更加隐晦，只是一个代表“最高警惕，情况复杂”的预设信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内心深处对林湛当前状态的不安？或许，是对那个可能掌握着关键线索的年轻黑客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
信息发送成功，艾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棋局已经铺开，棋子正在落位。而她和莉亚·陈，这两个身处不同阵营却同样感知到危机的女人，似乎都被卷入了一场由偏执、秘密和古老力量共同编织的、越来越危险的旋涡之中。
废弃天文台的会面，将成为下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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