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该起身了。”
柳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比往日更早地唤醒了沈清辞。
陆铮睁开眼，窗外天光只是微熹。
连续几日的汤药和静养，让这具身体恢复了些许气力，至少头不再那么晕沉，手脚也听使唤了些。
他沉默地任由柳嬷嬷和春桃伺候着洗漱，换上一身素净但行动极其不便的广袖交领襦裙，腰间的丝带被系得紧而规整，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今日……”柳嬷嬷一边为他梳理那头长得过分的乌发，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宫里出来的嬷嬷就要来给小姐讲规矩了。夫人特意吩咐了，让小姐务必……务必用心学。”
陆铮从铜镜里看着柳嬷嬷忧心忡忡的脸，没说话。
他知道这就是王氏前几日威胁的“紧紧皮子”。
也好，他倒要看看，这古代的“规矩”是个什么玩意儿！
早膳过后，那位传说中的嬷嬷便被引了进来。
那是一个瘦削精干的老妇人，穿着深褐色的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绷紧的面皮上几乎没有表情，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器皿般的苛刻。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戒尺、绣墩等物的小丫鬟。
“老奴容氏，见过沈大小姐。”嬷嬷草草行了个礼，动作标准却毫无敬意，目光已经像探照灯一样在沈清辞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位“病弱”、“失仪”还“疑似撞邪”的嫡小姐第一印象极差。
陆铮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学着记忆中柳嬷嬷教的样子，极其生硬地点了下头。
心里嘀咕：容氏？容嬷嬷？希望不会拿针扎我……
“大小姐身子既好些了，这规矩便一日也怠慢不得。”
容嬷嬷声音平板无波，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女子德言容功，‘容’字虽排第三，却是最直观的门面。今日，便先从‘行’、‘立’、‘坐’开始。”
“行，需莲步轻移，裙摆不动，环佩不惊。”
容嬷嬷示范了一下，那步子迈得极小，速度均匀，上身稳如泰山。
她让沈清辞试试。
陆铮心里嗤笑：这有什么难？老子当年军训正步踢得比这标准多了！
他站起身，下意识地就想迈开步子——
然而，这具身体虚弱无力，裙摆繁复绊脚，他脑子里想着“走直线”，身体却完全不配合！
第一步就差点把自己绊倒，幸好旁边的春桃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容嬷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大小姐！”
容嬷嬷声音陡然严厉，“您这是赶集还是逃难？步子太大了！肩膀晃了！头抬得太高！目光要微垂，视线下移一尺，含而不露，方显贞静！”
陆铮：“……”
贞静你个头！低着头走路不怕撞墙？
他憋着气，按照指示，缩小步伐，低下头。
结果走得歪歪扭扭，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因为刻意低头，差点撞到门框上。
“重心！稳住重心！”
容嬷嬷的戒尺“啪”地一下敲在旁边的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春桃一哆嗦，“腰背挺直，但不可僵硬！肩放松！臀收紧！想象头上顶着一碗水！”
我日……
陆铮心里骂骂咧咧，感觉全身肌肉都僵硬了。
他当年健身练深蹲硬拉都没这么累！
这哪是走路？
反复走了十几遍，不是步子太大，就是肩膀乱晃，要么就是目光乱瞟。
容嬷嬷的脸色越来越黑，戒尺敲打的频率越来越高，虽未直接打在他身上，但那声音和威慑力已足够让人神经紧绷。
“立，需亭亭玉立，如弱柳扶风，又不可真的软倒……”容嬷嬷又开始讲解站姿。
“坐，需臀居凳沿三分，腰背挺直，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微垂……”
一整天，陆铮就在这反复的“行、立、坐”中煎熬。
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肌肉酸痛不已。
最让他崩溃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束缚感。
每一个动作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和要求，仿佛这具身体不是用来自由行动的，而只是为了展示某种符合规范的“姿态”。
妈的！裹脚布裹脑子了吧！
他在内心疯狂咆哮，走个路坐一下而已，哪来这么多屁事！
这不是存心把人当傻子吗？
期间，继母王氏“恰好”过来“关心”了一下。
看到他被训得满头大汗笨拙不堪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假意对容嬷嬷说：“嬷嬷辛苦了，这孩子笨拙，您多费心。”
随后庶妹沈月柔也来“探班”，倚在门口。
用手帕掩着嘴，吃吃地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姐姐真是……别有一番风韵呢。” 那嘲讽意味十足。
陆铮气得牙痒痒，却只能死死忍住。
好不容易熬到容嬷嬷宣布今日到此为止，陆铮几乎瘫倒在绣墩上，感觉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容嬷嬷临走前，冰冷的目光扫过他，淡淡道：“大小姐底子差，心思也未静。明日还需加倍用心。若再如此……老奴也只能依规矩办事了。”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那根油光发亮的戒尺。
柳嬷嬷吓得连连称是，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才勉强送走了容嬷嬷。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陆铮浑身酸痛，内心充满了屈辱和烦躁。
他烦躁地想扯开勒得紧紧的衣领，想把这繁琐的裙摆撕掉，想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而不是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学他妈怎么当个“木头人”！
动作间，袖袋里掉出一个小巧的、有些陈旧的绣花册子。
他捡起来，随手翻开。
里面是一首首清丽工整的小楷诗词。是原主沈清辞的字迹。
【困守樊笼里，雀鸟羡云霓。】
【针线缠手足，诗书锁心扉。】
【庭深不知处，何日展眉低？】
……
诗词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一种对自由和外部世界的渴望，却又被深深地压抑着。
若是以前的陆铮，看到这种“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东西，必定会嗤之以鼻，嘲讽一句“闲的”、“矫情”。
但此刻，他捏着那薄薄的册子，看着那娟秀却无力挣脱的字迹，再回想自己这一整天的遭遇——
那步步维艰的行走，那必须微垂的视线，那连坐下几分都要被规定的屈辱……
一种奇异冰冷的共鸣，在此刻蔓延开来……
原来那个“窝囊”的原主，并非没有感知。
她只是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记录着她的痛苦和窒息。
而他今日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的日常。
这他妈…… 他捏紧了册子，第一次，对那些曾经被他鄙夷的“情绪化”和“无病呻吟”，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闺阁，果真是名副其实的牢笼。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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