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被雷霆手段投入御史台狱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朝野。原本暗流涌动的局面，表面上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云珏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接连几日，他称病免了早朝，将自己关在寝殿内。皇后来探视，言语间虽仍是温婉关切，却总在不经意间打探母后对此事的后续态度，以及朝中动向。云珏听着，只觉得那温柔话语背后，藏着无数让他心烦意乱的算计。他挥退了皇后，独自对着空旷的殿宇，那份“龙椅如针毡”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珏摒退左右，只带着一个绝对忠心的老内侍，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色常服，从皇宫侧门悄然离去。
他没有去任何大臣府邸，也没有去市井散心，而是径直来到了安乐王府——他三弟云琦的府邸。
安乐王府位于京城西侧，远离权力中心的喧嚣，府邸不算宏大，却清幽雅致。门房见到一身便装的皇帝突然驾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进去通传，却被云珏摆手制止了。他如同一个寻常访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穿过几重庭院，循着隐隐墨香，云珏在一处临水而建的书斋外停下了脚步。轩窗敞开，可以看到云琦正背对着门口，俯身于一张宽大的画案前，手持画笔，全神贯注地描绘着什么。阳光洒在他素雅的衣袍上，周围是散落的画卷、颜料碟，以及几盆翠绿的文竹。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
云珏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弟弟专注的侧影。云琦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纷扰浑然未觉。他的动作舒缓而稳定，时而蘸墨，时而运笔，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笔下即将成型的山水。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三人也曾在御花园中追逐嬉戏，一同读书习武。大哥云琮聪慧果决，是父皇母后的骄傲；三弟云琦自幼便显露出绘画天赋，心思单纯；而自己，则永远是那个资质平庸，需要被保护、被督促的次子。
如今，大哥早已化作一杯黄土，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秘密；自己身不由己地坐在那至高之位，受尽煎熬；唯有三弟，躲在这方小小天地里，守着他的画笔和颜料，避开了所有的风刀霜剑。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云珏心头，是羡慕，是酸楚，更有一丝莫名的释然。
许是站得久了，云琦终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疑惑地回过头，当看清来人是云珏时，明显愣住了，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染开一团墨渍。
“皇……皇兄？”云琦连忙放下东西，有些手足无措地行礼，“您怎么来了？为何无人通传？”
云珏走进书斋，扶住他，勉强笑了笑：“不必多礼。朕……我就是随便走走，路过你这里，进来看看。”他的目光落在画案上，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春山烟雨图》，笔墨空灵，意境悠远，显然已得其中三昧。“三弟的画技，愈发精进了。”
云琦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皇兄过奖了，臣弟不过是胡乱涂鸦，打发时间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一下散乱的画具，给云珏腾个坐处。
看着弟弟这般不谙世事、只醉心于艺术的模样，再联想到朝堂上那些唇枪舌剑、阴谋算计，以及皇后和母后之间那无形的角力，云珏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突然断裂了。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落寞：
“有时候，朕真羡慕你，三弟。能心无旁骛，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世间纷扰，权势名利，于你而言，竟不如这一笔一墨，一山一水来得真实自在。”
云琦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兄长，似乎不太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皇兄是一国之君，肩负天下重任，自然与臣弟不同。臣弟愚钝，只会这些雕虫小技，能安享太平，已是莫大福分。”
“福分……是啊，安享太平，才是福分。”云珏喃喃道，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碧绿的池水，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这皇帝……做得太累人了。朕常常想，若是……若是能像三弟你这样，做个闲散王爷，无需理会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无需面对那些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欲望和算计，该有多好……”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看着云琦，眼中流露出一种云琦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痛苦与渴望的复杂神色，低声说道：“或许……朕真的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三弟你最明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
这话已近乎直白地流露了退位之意！
云琦虽然心思单纯，但并非傻子，他吓得脸色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兄！此话万万不可再言！您是真龙天子，继承大统乃天命所归！臣弟……臣弟只是无用之人，岂敢与皇兄相提并论！还请皇兄以江山社稷为重！”
看着弟弟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云珏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扶起云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些他近日的起居，看了他几幅新作，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起身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云珏坐在不起眼的马车里，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心中那份退意却如同野草般滋生蔓延。他知道这条路艰难无比，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身沉重的龙袍和冰冷的龙椅，或许真的不属于他。
而在安乐王府内，云琦站在书斋中，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脸上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而是多了一丝忧虑。他虽不问政事，但也隐约感觉到，皇兄今日这番来访和那些话语，背后隐藏着极大的风暴。
皇宫深处，苏璃很快便收到了云珏微服出访安乐王府的消息。她沉默片刻，对身旁的知秋道：“去查查，皇帝都和安乐王说了些什么。”
她有一种预感，那根她一直试图稳住的支柱，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裂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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