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天光乍破，寒气尚未散尽的寒鉴池畔，已是人山人海，连周遭的宫墙与古树上都站满了人，却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期待与茫然的死寂，数万道目光聚焦于一处，仿佛要将那池心莲台洞穿。
钟离烈率领着宗庙仅存的几位宗老，身着最肃穆的朝服，立于岸边。
他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袖袍，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昨日那焚尽烬影的本源之火，彻底颠覆了他固守百年的认知。
礼法、祖制、天道……在那种绝对的力量面前，似乎都成了可笑的空谈。
可他依旧不愿相信，一个女人，一个被斥为“妖后”的帝王，竟要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重塑天下灵脉。
万众瞩目之下，凤无涯赤足立于莲台之上，一身玄色帝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她手中捧着一枚不过掌心大小的印玺，那印玺通体暗红，仿佛凝固的血液，其上盘踞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墨鸦，鸦瞳则是一点幽蓝的残火，正是由烬影最后残火、墨鸦心核，以及连璟一滴心头血熔炼而成的“莲心印”。
她的目光越过寂静的人潮，落在岸边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上。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连璟，你要不要躲？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朕便立刻终止仪式，哪怕背负万世骂名。”
这话一出，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钟离烈等人更是神情一紧，他们既希望连璟拒绝，又不愿看到仪式失败后，凤无涯那不可预测的雷霆之怒。
连璟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淡然的浅笑，那笑容清澈如玉，仿佛涤尽了世间所有尘埃。
他迎着凤无涯的目光，朗声道：“陛下，若我不曾苦等这一天，又怎会在那冰冷的玉棺中，沉睡百年光阴？”
话音未落，他已迈开脚步，白衣飘飘，一步一步，踏水而行，每一步落下，脚下便有冰莲绽放。
他从容地踏上莲台，与凤无涯并肩而立，两人目光交汇，胜过千言万语。
凤无涯不再多言，她捧着莲心印，猛地将其按入莲台中心的池水之中！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决然一划！
殷红的帝血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涌入池水。
“嗡——”
一声来自太古的轰鸣响彻天地！
寒鉴池中央，那只沉寂的渊瞳，再度睁开！
这一次，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黑暗，仿佛一个连接着未知维度的黑洞。
紧接着，一道由无数古老符文构成的光束，竟从那漆黑的瞳孔中投射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行行威严的古老诏音：
“第九碑既立，渊冕当归——以心为引，以命为契，允灵启之权，授万物之主。”
诏音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神魂之上。
就在众人惊骇欲绝之际，水姬的身影凭空悬浮于莲台上空，她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口中吟唱起早已失传的古老祭文。
随着她的吟唱，整座寒鉴池的池水都沸腾了！
它们不再遵循物理的法则，而是开始逆流向天，形成一道巨大的螺旋水柱，盘旋着，咆哮着，直贯云霄，仿佛要将天地相连！
风暴中心，莲台之上的连璟却主动伸手，猛地撕开了自己的前襟。
衣衫破碎，露出他光洁而瘦削的胸膛，而在他的心口位置，赫然浮现出一道与那莲心印形状、大小、纹路完全契合的符文凹槽！
他看向凤无涯，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得偿所愿的释然：“这便是‘灵导师’的最终形态，不是被动地封印渊瞳，而是自愿成为‘活体灵枢’，承载万物之灵。”
凤无涯没有言语，只是将那枚滚烫的莲心印从水中拿起，毫不犹豫地，朝着连璟心口的凹槽，重重按下！
“呃啊——！”
无法言喻的剧痛同时贯穿了两人的身体与灵魂！
连璟的身躯剧烈一颤，而凤无涯的脸色也瞬间煞白。
一道刺目的金线自莲心印中爆发，沿着连璟心口的符文，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又透过凤无涯按着印玺的手，涌入她的血脉，将两人紧紧连接在一起。
这还没完！
那金色的光线仿佛拥有生命，在连接了两人的血脉之后，竟如蛛网般继续向外疯狂扩散，它们没入大地，沿着深埋地底的龙脉节点，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大夏王朝的每一寸土地！
岸边，负责记录史册的司马昭南浑身颤抖，手中的笔几乎握不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在史简上刻下颤巍巍的一行字：“癸亥年冬月，帝与琅嬛君共承渊诏，以身作枢，天地同鸣。”
霎时间，皇城上空，那副巨大的山河图再度显现！
但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光点，图中代表着九州万物的亿万光点，在同一瞬间，骤然亮起！
边陲村落，一座废弃的石磨在无人推动下，自行隆隆转动，开始碾磨谷仓里的稻谷。
千里之外的古战场，一柄深埋黄沙、断裂多年的铁剑，突然凌空飞起，发出一阵渴望战斗的嗡鸣。
皇城陋巷里，一个孩童昨日用泥巴捏成的小人偶，竟在母亲的怀里微微动弹，用稚嫩的灵性低语，轻轻唤了一声：“娘……”
城市、山川、河流、草木、器物……无数沉寂了千百年的低语，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浩瀚无匹的洪流，冲进每一个生灵的识海之中，化作同一个声音：
“我们……醒了。”
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个体，却又属于万事万物。
“扑通！”
钟离烈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
他骇然抬头望天，只见天穹之上，那道曾短暂出现过的光影王冠，再一次降临。
它比上一次更加凝实，更加威严，在万民与万物的共同见证下，缓缓降落，最终，戴在了凤无涯的头顶。
这一刻，光华万丈，帝威如狱。
钟离烈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他望着那个头戴渊冕、君临天下的身影，低声喃语，仿佛在对祖宗忏悔，又仿佛在对自己宣告：“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礼。万物归心，方为正统。”
不知过了多久，贯穿天地的水柱缓缓回落，渊瞳隐去，漫天异象渐渐平息。
仪式，终了。
凤无涯扶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连璟，一步步走下莲台。
她身上的帝威已经内敛，但那份与天地万物相连的气韵，却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圣感。
她没有理会岸边那些或跪伏、或呆滞的臣民，只是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星空。
在那里，曾属于云笠客的那顶竹笠，其最后的碎片正在大气中燃烧，化作几道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他们都说朕逆天而行，颠倒乾坤……”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可朕只是，把本该属于万民的灵性，还给了他们而已。”
而在无人知晓的深渊最底层，一块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巨大黑色碑石，表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线幽光从缝隙中透出，紧接着，一声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在无尽的黑暗中缓缓响起：
“呵呵……终于，等到第九人了。”
寒鉴池的余波尚未平息，整座巍峨皇城，却已在一种源自地脉深处的诡异震颤中，开始了无声的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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