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茹回到谢府时，天刚蒙蒙亮。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青砖灰瓦，檐角的铜铃还沾着夜露，风一吹，细碎的声响在空荡的巷子里飘得很远。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披风，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才发觉夜里起了秋寒。西跨院的方向隐在雾里，她却没往那边走，此刻要做的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前院的小厨房还黑着，柳玉茹推门进去时，灶台上的铁锅蒙着层薄灰。她亲自寻了干柴塞进灶膛，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映亮了她眼底的细纹。莲子是前几日让丫鬟从城南老字号铺子里买的，颗颗饱满，她坐在小板凳上，指尖剥着莲子芯，苦涩的味道沾在指腹，像极了这些年在谢府的日子。年轻时她总给谢承业熬这碗羹，那时他还会笑着捏她的手说“玉茹的手艺最合我意”，可后来……她指尖顿了顿，把剥好的莲子倒进温水里，火苗舔着锅底，水汽慢慢漫了上来，裹着清甜的香气。
辰时的梆子刚敲过，谢承业的身影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穿着藏青色常服，手里攥着本厚厚的账册，指腹在封皮上磨出了薄茧。近来商行的绸缎生意出了些纰漏，他夜里总睡不安稳。刚推开书房门，就见柳玉茹端着个白瓷碗站在门槛边，碗沿冒着热气，她的头发用一支素银簪挽着，脸上带着温顺的笑意，倒比寻常多了几分柔和。
“老爷，昨晚我想着您近日为商行和浩楠的事劳心，就早起熬了碗莲子羹，您尝尝？”她把碗递过去时，手腕微微弯着，姿态放得极低。
谢承业放下账册，目光落在碗里，莲子炖得软糯，汤色清亮，还撒了少许冰糖。他接过碗，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沉默着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竟真的像极了几十年前的滋味。“有心了。”他的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放下碗时，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柳玉茹站在一旁，看着他又舀了一勺，才慢慢开口，语气像是闲聊般随意：“老爷，昨儿我听丫鬟说，浩楠在府衙断了那起粮商欺民的案子。听说那粮商一开始还嘴硬，拿了银子疏通关系，结果浩楠当场让人搜了粮库，找出了藏起来的陈粮，百姓们都围着府衙喊‘青天大老爷’呢。”她顿了顿，见谢承业的嘴角微微上扬，又接着说，“苏州城里的百姓都在夸他，说他年纪轻轻，就有这般魄力，比那些熬了几十年的官还能干。”
“浩楠做事沉稳，心思细，确实没让我失望。”谢承业放下勺子，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谢浩楠是他的长子，虽然十六年不在身边，但是却成长得如此优秀，如今在军政两方面都能独当一面，他心里是骄傲的。
“是啊，”柳玉茹顺着他的话头，语气里渐渐掺了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眼神落在谢承业手边的账册上，“浩楠如今又是副总兵，管着苏州府的兵权，又是通判，府衙的政务也占了大半。前儿我去给老夫人送点心，听见府里的下人都在说，现在苏州城里没人不敬重他。就连府衙的柳主事，那天遇见我，都跟我说，现在府里大小事，知府大人都要先让人去问过浩楠的意思，才敢拍板。”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谢承业的脸。果然，谢承业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着，没说话。柳玉茹连忙补充，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像是真的在为谢家担忧：“不过老爷您别多心，浩楠是您的儿子，他有本事，也是您的福气，是咱们谢家的体面。只是……我这几天总睡不着，琢磨着权柄太盛不是好事。您想啊，浩楠年纪轻轻就手握这么多权力，难免会招人妒忌，万一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给安上什么‘功高盖主’的闲话，不光浩楠受委屈，咱们谢家也会被牵扯进去，那可就糟了。”
谢承业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莲子羹，只是这次，味道似乎没那么甜了。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谢浩楠能力出众，向来做事稳妥；可柳玉茹的话，也确实点到了要害，少年人容易激进……。他沉默着，手指在碗沿上摩挲着，心里渐渐起了些波澜。
柳玉茹见他神色微动，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个礼：“老爷，您慢慢吃，我去看看老夫人那边缺不缺什么。”说完，她轻轻退了出去，关门时动作很轻，没打扰到书房里的人。
回到西跨院时，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的石榴树落下最后几片叶子，铺在青石板上。柳玉茹刚坐下，就叫丫鬟去书院找谢安。没过多久，谢安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儒衫，手里捧着本卷边的《论语》，书页上还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 那是他前几天在书院的银杏树下看书时捡的。见柳玉茹坐在椅上，脸色严肃，他连忙收敛起脸上的轻松，站直了身子：“娘，您找我？”
“从今天起，你别总待在书院了。”柳玉茹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语气不容置疑，“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商行找王掌柜，让他教你查账、对接商户。商行里的绸缎、粮食生意，你都得学，一点都不能落下。”
谢安皱起眉，脸上露出明显的抵触，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书往身后藏了藏，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娘，我更喜欢读书。书院里的先生说我悟性好，还说下次要带我去参加江南的诗文会。商行的那些银钱往来，又杂又俗，我不感兴趣。”
“兴趣能当饭吃吗？”柳玉茹“啪”地放下茶碗，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袖口，可她没在意，眼神紧紧盯着谢安，“你以为读书就能保住你二公子的身份？等谢浩楠把商行的权柄全攥在手里，等他在朝廷里的人脉越来越广，你就算读再多书，就算中了状元，也只能看着他夺走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安儿，你醒醒！谢家的家业，将来该是你的，不是谢浩楠的！”
谢安被她骂得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书脊，指节泛白。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上个月谢浩楠过生日，商行的掌柜们送来的贺礼，比给他的厚重多了；府里的下人见了谢浩楠，也比见了他恭敬几分。可他真的喜欢书院的日子，喜欢和同窗们讨论文句，喜欢银杏树下的安静。他咬着唇，沉默了许久，才闷声应道：“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商行。”
柳玉茹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她起身走到谢安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软了些：“娘不是要逼你，是为了你好。等你把商行的事学好了，将来你父亲百年之后，谢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嘱咐完谢安，柳玉茹又去了谢明轩的书房。谢明轩比谢安小两岁，性子温顺，此刻正坐在窗边练字，桌上摊着一张宣纸，写的是《兰亭集序》，字迹还带着些稚气。见柳玉茹进来，他连忙站起来，手里还握着毛笔：“娘。”
“明轩，你在书院里，多跟那些权贵子弟走动走动。”柳玉茹坐在他身边，拿起他写的字看了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比如李御史家的公子，张知府家的少爷，就算只是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去园子里赏菊，也要跟他们处好关系。记住他们的喜好，比如李公子喜欢吃甜糕，下次去书院就带些桂花糕给他；张少爷爱下棋，你就多学几招，陪他下几盘。这些人脉，将来都是你的助力。”
谢明轩点点头，手里的毛笔轻轻顿了一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点儿。他性子软，没谢安那么多想法，母亲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娘，我记住了，明天去书院我就找他们说话。”
可计划刚实施没几天，冲突就来了。这天上午，谢安在商行的账房里跟着王掌柜查账。商行的账房很大，摆着四张八仙桌，每张桌上都堆着厚厚的账本，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绸缎的丝线味。王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手里拿着一本绸缎商的账册，翻到其中一页，递到谢安面前：“二公子，您看看这账本里的出入，能看出哪里有问题吗？”
谢安接过账册，指尖碰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有些发慌。他在商行待了三天，每天都对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可那些数字像是活的一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根本记不住。他皱着眉，一行一行地看，眼睛越看越花，额头上渐渐冒出了汗。账本上记着绸缎的进价、销量、库存，还有跟商户的往来银子，他看了半天，只觉得所有数字都差不多，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就在他窘迫得手足无措，想找借口说“再看看”时，账房的门被推开了。谢浩楠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锦袍，没穿官服，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刚从副总兵府过来，顺路来商行看看绸缎生意的情况。
王掌柜见了谢浩楠，连忙起身行礼：“将军来了。”
谢浩楠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账册，正好落在谢安手里的那本上。他走过去，随手从谢安手里拿过账册，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翻了两页，很快就停在了其中一行。他指着那行数字，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里的绸缎进价，比上个月高了三成。我前几天看过商户送来的货样，这批绸缎的成色比上个月的差了些，丝线也细了不少。要么是商户虚报了价格，想多赚些银子；要么是账房先生记混了批次，把下个月的高价记到了这个月。得让人去库房核对一下这批绸缎的入库记录，再跟商户对一对单子，就能查清了。”
王掌柜连忙点头，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接过账册就往外走：“将军说得是！小人这就去库房核对，再让人去跟商户对账！”
谢安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他在商行待了三天，每天对着这本账册，连个苗头都没看出来；谢浩楠却只看了两眼，就找出了问题。这种巨大的落差，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些难堪。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里的敌意越来越浓。
谢浩楠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的窘迫，语气放得更温和了些：“商行的事杂，涉及的账目多，急不来。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王掌柜，他在商行待了二十多年，经验足；若是王掌柜也说不清，你也可以来问我，不用客气。”
可这话在谢安听来，却像是一种嘲讽，嘲讽他连账本都看不懂，嘲讽他不如自己。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倔强和愤怒，声音生硬：“不用麻烦大哥，我自己能学会。”
说完，他不等谢浩楠说话，转身就走。脚步急促地穿过账房，出门时差点撞到门口的丫鬟，也没回头道歉，径直往院外走去。
谢浩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他知道柳姨娘的心思。柳姨娘总在暗中给他们铺路，想让谢安夺走商行的权柄。只是他没料到，柳姨娘的话会对谢安影响这么深，让他对自己生出这么重的敌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账册上摩挲着。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知道，谢府的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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