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拍打着河堤，卷起半人高的水花，带着泥腥味的风裹着雨丝，狠狠砸在每个人脸上。河堤上早已没了干爽地方，沙袋堆得像小山似的，兵士和民夫们赤着脚踩在泥泞里，裤腿卷到大腿，沾满了黄黑色的泥浆。有人喊着号子扛沙袋，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有人拿着铁锹铲土，虎口被震得发红；还有人蹲在堤边，用草绳捆扎松动的木桩，指尖被麻绳勒出了血痕。自昨夜水势涨起来，这里就没停过片刻忙碌。
就在这一片紧张有序里，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哗忽然从河堤东侧传了过来。
谢安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袍子上绣着暗纹流云，领口袖口都缝着精致的银线滚边，一看就是刚做的新衣裳。他手里捏着柄玉骨折扇，扇面倒是合着，可那姿态却半点不像来抢险的，倒像是来城郊赏景的。他站在一堆装满卵石的竹笼前，眉头皱得紧紧的，对着身后十几个穿着青布仆役服的下人颐指气使：“都愣着干什么？没看见这竹笼堆在这儿挡路吗？赶紧搬！把这些石头都搬到堤上去，垒在沙袋旁边。让谢浩楠看看，别以为就他能治水，我谢安也能为河堤出力！”
那些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为难。他们平日里在谢府里只做些洒扫庭院、端茶递水的活计，别说搬几十斤重的竹笼，就连这么深的泥泞地都没踩过。有个年纪轻点的仆役咬着牙，蹲下身去搬竹笼的提手，刚一使劲，脚下就打滑，“哎哟”一声摔在泥里，竹笼“哗啦”一下翻了，里面的卵石滚了一地，有几颗还顺着泥泞的斜坡往下滑，正好砸在一个扛着沙袋的民夫脚边。
“嘶……”那民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停下脚步，低头一看，草鞋的鞋尖被砸破了，脚趾头也蹭出了血。他抬头看向谢安，眼里满是不满，却碍着对方是谢家二公子，没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捡起卵石，往旁边的沙袋堆里塞。
“没用的东西！”谢安见状，不仅没愧疚，反而气得抬脚踹了那仆役一下，锦袍的下摆沾了泥点，他嫌恶地掸了掸，“连个竹笼都搬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住手！”
一声冷喝突然从人群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浩楠大步走了过来。他身上的粗布短打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的胳膊上还沾着草屑和划痕，脸上也溅了不少泥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沉稳的威严。他走到谢安面前，目光先扫过满地滚落的卵石，又落在谢安那身光鲜却沾了几点泥污的锦袍上，语气里满是质问：“谁让你调动府里的仆役来河堤的？他们连沙袋怎么扛、竹笼怎么垒都不知道，只会在这里添乱！你看看刚才，差点伤了人！”
谢安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强撑着底气反驳：“我是谢家二公子，河堤抢险是大事，我来帮忙有什么错？难道只许你谢浩楠在这儿出风头，我就不能为大家做点事？”他说着，眼神不自觉地往身后瞟了一眼。那里站着个穿着灰衣的小厮，是柳姨娘特意派来跟着他的，说是让他“好好表现，别被谢浩楠比下去”。此刻那小厮见谢浩楠动了怒，正偷偷往后缩，想藏到仆役堆里，却被谢浩楠一眼瞥见。
谢浩楠哪里不知道谢安的心思？自从回家后，柳姨娘总是撺掇着谢安，就总想着跟他争，这抗洪抢险，他更是把这当成了争功的机会，根本没考虑过实际情况。谢浩楠深吸一口气，声音提了几分，让周围的兵士和民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抢险不是争功的幌子，更不是你用来跟我较劲的地方！”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忙碌的人群，“你看那些兵士，从昨夜到现在没合过眼；你看那些民夫，家里的房子都被淹了，还在这儿帮着护河堤。他们是为了护着这城里的百姓，不是为了给谁看，更不是为了争什么功劳！”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纷纷看向这边。有个老兵士忍不住开口：“谢大人说得对，咱们来这儿是为了挡水，不是来添乱的。这仆役们没干过粗活，真要让他们搬东西，指不定还得咱们分心照顾他们，反而耽误事。”另一个民夫也跟着点头：“是啊，刚才那卵石要是再偏一点，我这脚就废了。二公子要是真心想帮忙，不如做点实在的。”
谢安听着众人的议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紧紧攥着折扇，指节都泛了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谢浩楠满身泥泞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看着周围人对谢浩楠信任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跟谢浩楠之间的差距，从来都不是一件新锦袍、一次争来的机会能弥补的。谢浩楠是真的在为抢险做事，而他，不过是打着帮忙的旗号，想抢点功劳罢了。
“你若真心想帮忙，”谢浩楠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就带着你的人去城外的临时安置点，给灾民送送水、分分馒头。那里缺人手，做这些事比你在这儿指挥仆役搬竹笼有用得多。”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你记住，若是再敢在这里乱指挥，耽误了抢险，休怪我按军法处置。这里不是谢府，容不得你任性！”
军法处置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谢安心上。他知道谢浩楠说到做到，之前有个兵士擅离职守，谢浩楠真的按军规罚了他杖责。谢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再说一个字，只是脸色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仆役，咬牙道：“走！我们去安置点！”
说着，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那身宝蓝色的锦袍在泥泞的河堤上显得格外刺眼。柳姨娘派来的小厮见状，连忙跟上，临走前还偷偷看了谢浩楠一眼，眼神里满是畏惧。
谢安走后，谢浩楠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笼，对身边的兵士说：“把这些卵石捡起来，重新装回竹笼里，垒在西边的缺口处，那里的沙袋有点松动。”兵士连忙应下，招呼着人过来收拾。
周围的人又重新拿起工具，恢复了之前的忙碌。有个民夫走到谢浩楠身边，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饼子：“谢大人，吃点东西垫垫吧，你也忙了大半天了。”谢浩楠接过饼子，冲他笑了笑，咬了一口，虽然又干又硬，却觉得格外踏实。
雨还在下，浊浪依旧拍打着河堤，但河堤上的气氛却比刚才更坚定了。谢浩楠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住这河堤，守住苏州城里的百姓，这比任何功劳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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