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晋国公的荣耀与御赐府邸的奢华，如同金丝织就的牢笼，将林默紧紧包裹。朝堂之上，表面的颂扬声下，是无数双或嫉妒、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睛。谢琰虽未再明面打压，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疏远与制衡，让林默清晰地感受到何为“功高震主”的寒意。格物院的经费开始受到户部更严格的审核，一些原本顺利推进的技术改良项目被以各种理由拖延；军中一些与他过往密切的将领，也被不动声色地调离了关键岗位。
静思堂（林默仍习惯用此称呼新府邸的书房）内，烛光映照着林默沉静的面容。他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工部送来的、关于限制格物院“非必要”研究的条陈草案，另一份则是侯三搜集来的、关于谢琰近期的动向——其正在大力提拔一些出身清流、对林默和格物院持反对态度的年轻官员，并试图重新掌控江北军镇的人事权。
“先生，首辅这是要步步紧逼啊。”侯三语气凝重。
林默没有回答，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落在了桌角那份由格物院秘密送来的、关于利用新式水轮鼓风炉成功炼出第一批优质“灌钢”的报告上。技术的火花仍在顽强地跳跃，但这火花，在权力的寒流中，能持续多久？
他深知，与谢琰的正面冲突已不可避免。但此刻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谢琰经营朝堂多年，根深蒂固，且占据大义名分（首辅、顾命大臣），自己虽有军功和声望，但根基尚浅，尤其是朝堂文官系统，多为谢琰门生故旧。一旦撕破脸，胜负难料，即便惨胜，也必是朝局动荡，国力大损，给北朝以可乘之机。
不能力敌，唯有智取。而“智取”的第一步，便是……以退为进。
数日后的大朝会，景和帝依例询问江北防务及军械事宜。当轮到林默奏对时，他并未如往常般侃侃而谈，反而出列后，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恳切：
“陛下，首辅大人，诸位同僚。臣林默，蒙陛下天恩，首辅提携，得以效命疆场，赖将士用命，侥幸立下微功。然臣自知才疏学浅，近年来更是戎马倥偬，于部务实多荒疏，深感惭愧。加之旧伤时复发作，精力大不如前，恐难再胜任工部繁剧之务，有负圣恩。”
他顿了顿，在满朝文武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臣恳请陛下，念臣微劳，准臣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俾得安心养疴，亦可让位于更有才德之贤能。至于江北军械及格物院诸事，臣已整理成册，相关规程、图纸、人员名录皆已备妥，随时可移交工部及有司，断不致影响国事。”
辞官？！林默要辞去工部尚书的实权职位？！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请辞惊呆了。就连端坐御座的景和帝和珠帘后的太后，也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谢琰更是目光一凝，紧紧盯着林默，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试探。
“林爱卿何出此言？”景和帝忍不住开口，“爱卿乃国之柱石，正值壮年，何来精力不济之说？江北防务、军械改良，皆离不开爱卿啊！”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林默再次躬身，语气愈发诚恳，“然臣非虚言。历阳之战，臣亲冒矢石，旧疾加重，近日尤觉精神短少，处理部务常感力不从心。工部乃国家机要，关乎百工营造、军国利器，岂可因臣一人之故而有所延误？且天下英才辈出，工部能臣干吏甚多，非臣不可。臣请辞，实为公心，亦为私虑，望陛下体恤，首辅明鉴！”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抬高了朝廷（非我不可），又表明了自己为国让贤、为己养病的“公心私虑”，让人难以反驳。
谢琰眉头微蹙，他没想到林默会来这一手。林默主动辞去工部尚书的实权，看似是退让，是屈服，但此举无疑会为他博得一个“不恋权位”、“急流勇退”的美名，进一步巩固其“忠臣”形象，反而让自己这个“逼迫功臣”的首辅，陷入舆论的被动。而且，林默虽然辞去了尚书之位，但其国公的爵位、太子太傅的荣誉头衔仍在，在军中的威望更是丝毫未减，格物院也依然在他影响之下……这退，退得极其高明！
“林爱卿忠心体国，实乃百官楷模。”谢琰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爱卿执意如此，且确有疾在身，陛下，不如暂且准其所请，令其安心休养。至于工部尚书一职，关系重大，需慎重择选贤能接任。”
他这话，既顺水推舟同意了林默的请辞，又牢牢抓住了工部尚书这个重要位置的任命权。
景和帝见首辅也如此说，只得道：“既如此……朕便准爱卿所请。然爱卿于国有大功，虽卸部务，仍当为朕、为朝廷分忧。太子太傅乃教导储君之重任，还望爱卿勿要推辞。日后若有所陈，可随时入宫奏对。”
“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林默伏地谢恩，姿态放得极低。
林默辞去工部尚书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朝野。引起的震动，远比一场胜仗更为剧烈。有人赞叹他懂得急流勇退，是真正的智者；有人讥讽他终究是寒门出身，底蕴不足，被谢琰稍微施压便乖乖交权；也有人暗中猜测，这只是以退为进的韬晦之计。
但无论如何，林默确实从纷繁复杂的部务和朝堂争斗的第一线抽身而出。他搬回了正在修缮的国公府，深居简出，除了偶尔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入宫给那位形同虚设的太子讲讲“经世致用”之学（实则是灌输格物思想）外，极少公开露面。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格物院的远程指导和自身势力的重新梳理与巩固上。
谢琰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工部尚书的任命权，安排了自己的亲信接手。然而，他很快发现，工部看似被他掌控，但许多关键的技术环节、核心的工匠、乃至一些重要的研发项目，都依然与那个深居简出的林国公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上任的尚书根本指挥不动。格物院更是铁板一块，外人难以插手。
林默这一退，非但没有削弱其影响力，反而让他从繁琐的政务中解脱出来，能够更专注于核心力量的经营，如同潜龙入渊，暂时收敛了爪牙，却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国公府的书房内，林默听着侯三汇报着外界种种反应和谢琰在新任工部尚书问题上的掣肘，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急流勇退，方能看清这水下的暗礁。”他轻声道，“谢琰以为他拿到了工部，却不知工部的精髓，早已不在那几间衙署，而在……京口，在格物院，在那些忠于我的工匠和学员心中。”
他走到巨大的南朝舆图前，目光不再局限于朝堂的方寸之地，而是投向了更广阔的疆域，投向了北方那片慕容克败退后暂时平静、却依旧暗藏危机的土地，也投向了南方浩瀚的海洋。
“侯三，让我们的人，目光放长远些。海外诸国，西域商路，甚至……慕容克败退后，草原上新的势力格局，我都要知道。”林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新的、更加宏大的野心，“朝堂之争，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吵闹。真正的舞台，在外面。”
急流勇退，非是畏惧，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下一次……更加磅礴的迸发！他这条潜龙，终有一日，会再度腾空，翱翔于九天之上！而那时，他将不再仅仅是南朝的权臣，而是要成为真正能左右这天下风云的……执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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