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想到这，凤弥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涩的涟漪，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虽细微，却漾开一片不适。她随即一怔，猛地掐断这缕思绪——想什么呢？她在心底冷冷地告诫自己：‘他不在，岂非正合你意？你不是最厌烦旁人的指手画脚么？有何可不适的。’果然，那阵无端涌起的情绪如同被冰水浇熄，瞬间消弭无踪。最终，那个盘旋在舌尖的疑问，还是被她无声咽下。
凤弥对锦煊如影随形般的守护置若罔闻，径直凝神，双手翻飞，结出繁复的印诀，试图召唤那沉寂的神器。
“神尊，”锦煊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探究，“您这是……？”
“召唤神器啊！”凤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轻叹一声，试图将眼底那抹难以言喻的空落掩藏，却未能逃过锦煊敏锐的观察。
“召唤神器？”锦煊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四个字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跟随自家尊上修行逾千年，对这等至高之事也略知皮毛，但深奥的关窍，却非他所能触及。
“可——”他欲言又止。
“可什么？”凤弥的动作戛然而止，抢先截断他的话头，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迟疑。她目光如炬地转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锦煊深吸一口气，回忆道：“净渊殿内，一卷古老神卷曾有载：神器，又称本命神器，与寻常法器乃至仙术都截然不同，根本无需以印诀召唤。谓之‘本命’，因其与神尊的命格乃至生命本源相连，是自身神力所凝之精华。
神器在，则人在；人若消逝，神器不久后，或尘封于天地，或随之湮灭无踪。”他顿了顿，语气更为郑重，“故而，神器凌驾于万般法器之上，其强大之处，除却威能无匹，更在于一点——除其真正的主人外，旁人极难召唤，更遑论驱使。”
看着眼前陷入沉思、仿佛被定住的凤弥，锦煊试探地挥了挥手：“神尊？您……可明白了？”她这副模样，是悟了还是懵了？
“啊！”凤弥如梦初醒，回神后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随即绽开一个略显夸张的笑容，“锦煊，你真是博闻强识，懂得真多！”
锦煊辛苦解释这许多，她总不能坦言自己听得云里雾里吧？……事实便是如此，她确实大半没懂。但有一点却如惊雷贯耳——好你个许渊！离去之时，竟连召唤神器的真正法门都吝于告知！难怪她百般尝试，皆如石沉大海！还说什么要教导她？待他归来，定要揪住他问个水落石出！她哪里知晓，当初净渊殿中，许渊让她研读的所有竹简上，关于神器的记载赫然在列，只是被她自己漫不经心地忽略了过去。
锦煊无奈地扶额，看着凤弥神尊那明显带着茫然和强作镇定的表情，心知肚明她恐怕只听进去十之一二。
“那……你可知道如何才能成功？”凤弥索性直接向锦煊请教。既然他知晓这么多，想必也知道关键吧？锦煊果然没让她彻底失望。
“神尊，具体的法门属下亦不知晓，”锦煊坦言，随即点出核心，“但据卷中所言，能否成功，全赖神尊自身与神器之间的本源感应。”
感应？
这两个字如同醍醐灌顶！凤弥豁然开朗，瞬间闭上了双眼。原来如此！竟是感应！难怪她耗尽心神，却徒劳无功！
眉间那枚鲜红的火焰印记骤然变得炽亮，如同燃烧的赤血。随着她心神彻底沉浸，意念通达，一把通体赤红、造型古朴而充满力量感的长弓，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虚空浮现，弓身流转着灼热的神光，竟与她平视，仿佛拥有灵智。
“赤羽！”
她轻声唤出它的名字，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熟稔。同时，她自然地张开右手。那名为“赤羽”的神弓仿佛听懂了她无声的召唤，发出一阵愉悦的清鸣，化作一道红光，稳稳落入她的掌心，温顺地贴合着她的指掌。
锦煊目睹这神迹般的一幕，难掩激动，躬身拜贺：“恭喜凤弥神尊，成功召唤本命神器！”
“起来吧。”凤弥握着赤羽弓，感受着其中磅礴而温顺的力量，笑容真切了许多，“此事能成，多亏了你指点迷津。若是垠玄、临昭、于兮他们知晓了，定会为我高兴。” 尤其是那个赌约……想到许渊可能错愕的表情，凤弥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看来，这场赌局，她赢定了！
听凤弥提到临昭神尊和于兮神君，锦煊犹豫片刻，开口道：“神尊，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凤弥正欣喜地把玩着赤羽弓，闻言抬眸。
他想起临昭神尊托尊上带话给凤弥神尊，当时他与于兮神君都在场，尊上虽未明确应承，却也未曾否认。以他对尊上性情的了解，尊上多半不会主动传达。但离开神殿时，尊上亦未明令禁止他告知……这沉默，或许就是一种默许。
“临昭神尊与于兮神君，方才一同去了净渊殿寻您。”锦煊如实相告。
临昭、于兮去净渊殿找她？凤弥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随即反应过来，以她对临昭的了解，多半是来看她，并且可能又要拉她下界！
事实确如她所料。但临昭竟和于兮结伴同去？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你可知他们在殿内说了些什么？”凤弥并非刻意打探，只是按捺不住好奇。
锦煊简略复述了经过。凤弥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临昭特意跑一趟。不过，许渊转述垠玄让临昭去办的事……会是什么？她心念电转，猛地忆起当初垠玄传话让于兮去灵虚殿，以及殿内垠玄的只言片语——莫非，是去寻找那所谓的“魔心”？
一想到“魔心”二字，忆起垠玄郑重的警告——“此事你莫管”——凤弥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赤羽弓！嗡！赤羽弓瞬间感应到主人翻腾的心绪，弓身剧烈地嗡鸣震颤起来！赤红的焰光不受控制地从弓臂两端迸发而出，炽烈的高温扭曲了周围的空气！但这足以焚金熔石的火焰，对凤弥自身却如春风拂面，毫无威胁。
“神尊！”锦煊敏锐察觉这突如其来的神力波动和杀气，立刻出声呼唤，试图将凤弥从激荡的情绪中拉回。
锦煊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下。凤弥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躁与不甘，紧握弓身的手缓缓松开，另一只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抚过灼热的弓脊。那暴烈的赤焰如同被驯服的烈马，不甘地跳跃了几下，终究渐渐收敛、平息，赤羽弓也恢复了古朴沉静的模样。
魔心……她明明记得自己曾在魔界听闻过，记忆也已回归，为何依旧毫无线索？还有那梦境中模糊不清的“阿焱”……一切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更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魔都受伤之辱，那个叫纪舒的魔头……下次再遇，她定要讨回这笔账！昏迷前模糊瞥见的白色身影，还有那柄森寒的长枪……种种线索交织，她猛地看向锦煊，语速飞快地问道：“当初你家尊上可曾去过魔都？他是否身着白色玄衣？他那柄玄冰枪……可是通体冰蓝？”
锦煊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一愣，但很快恭敬回道：“是！”
仅仅一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凤弥心中轰然炸响！醒来后那些零碎的猜测、隐隐的预感，因这一个斩钉截铁的“是”字，瞬间串联、印证、落地生根！
原来是他！救她的人，竟是许渊！
可正因她从未踏足魔界，那次是以真面目示人。许渊救下她，如今重逢，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后，竟能表现得如此平静，毫无讶异……是他当时没认出？还是……根本就是心知肚明？故意装作不知？
思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罢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大如天。他之前的那些“教导”带来的不快，便一笔勾销吧。她凤弥并非小气之人。曾听于兮念过凡间画本子里的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虽至今仍不甚明了其中深意，但想来大意便是：救命之恩，需倾尽所有回报。嗯，定是如此！
凤弥下定决心，不再纠结许渊是刻意隐瞒还是无心之失。这份恩情，她记下了，也必将偿还。至于他接不接受，领不领情，那是他的事；而报不报恩，如何报恩，是她凤弥自己的事！
心意既定，凤弥顿感轻松。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赤羽弓，右手持弓，左手尝试着搭上那无形的弓弦。拉了拉，弓弦绷紧，发出轻微的颤音。她随即蹙眉：这弓……怎么没有箭？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方宁静的小院。院内，一株盛放的白樱如雪似云，一座朴拙的木屋，再无他物。倒是院外，青翠的竹林环绕，郁郁葱葱。
有了！凤弥眼睛一亮。
“锦煊，”她扬声吩咐，“替本殿下用院外的灵竹削制几支箭矢，再立一个箭靶在此。”
“可是……”锦煊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这灵山一草一木皆蕴天地灵气，自有灵性，岂是他能擅自砍伐取用的？
凤弥只当他是畏惧许渊责罚，柳眉一挑，豪气道：“怕什么？有本尊在，还能让你受罚不成？若他真要怪罪，本尊替你担着便是！”
锦煊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位主子，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啊！放眼整个神界，恐怕也只有凤弥神尊敢如此“豪横”地动灵山之物了。他暗自叹息：尊上，属下尽力了……当下只得应了声“是”，认命地退下。
（二）
不多时，锦煊捧着一筒削制得光滑笔直的竹箭回来，又将一个简易却结实的箭靶稳稳立在院中不远处。做完这一切，他悄然退至一旁，垂手侍立，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凤弥的动作。
凤弥右手稳稳握住赤羽弓，左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青翠的竹箭，搭上弓弦。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屏息凝神，瞄准远处的靶心，手指一松——
咻！竹箭离弦而去，带着破空之声，然后……完美地擦着靶子的边缘飞过，深深扎进远处的泥土里。
再射！咻！偏左了。
又射！咻！偏右了。
连射十箭！无一例外，全部脱靶！那孤零零的箭靶，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准头。
锦煊在一旁看得分明，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赶紧低下头，用拳头抵住嘴唇，强忍着几乎要溢出的笑意。谁能想到，堂堂凤弥神尊，神力强横，召唤神器信手拈来，这射箭的准头……竟如此感人？十箭连靶子的边都没蹭到，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天赋”了。
凤弥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锦煊那憋笑憋得辛苦的模样，心头微恼。她忽地想起什么，左手往腰间一探，取下一枚沉甸甸、雕刻着栩栩如生凤凰图腾的金色令牌，看也不看，随手就朝锦煊的方向抛去。
锦煊反应极快，抬手稳稳接住令牌，入手温润，神力内蕴。他有些茫然：“神尊，您这是……？”
“执掌朝阳殿的令牌，凤羽令。”凤弥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递一件寻常物件。说话间，她又搭上一箭，屏息瞄准，松手——咻！竹箭再次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避开了箭靶。“朝阳殿设有结界，出入皆需此令。本尊进出自然无需它，平日挂在身上也不过是个习惯……凭此令，你亦可自由出入朝阳殿。”她补充道。
“神尊是让属下去殿内取物？”锦煊还是不解。
“两瓶果酒。”凤弥言简意赅，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的靶子，仿佛跟它较上了劲。
“是。”锦煊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了。
院内只剩下凤弥和那顽固的箭靶。她不信邪地一次次张弓、搭箭、瞄准、射出。竹箭消耗了大半筒，那靶心依旧光洁如新，连一点擦痕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锦煊的身影再次出现，手中捧着两个通体温润的玉瓶，瓶中晃动着琥珀色的琼浆。“凤弥神尊。”他恭敬唤道。
凤弥正全神贯注，右手持弓，左手已将一支新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闻声转头，看到玉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锦煊，有劳，先替本殿拿着。”
“是。”锦煊应道，目光扫过那依旧“清白”的箭靶，心中暗暗咋舌。看来神尊是铁了心，不射中一箭决不罢休了。
凤弥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尖的箭簇与远处的靶心之上。‘这次，一定中！’她在心中默念。
就在她手指即将松开弓弦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颀长挺拔的湛蓝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箭靶旁边！那身影出现的太过突兀，凤弥心神猛地一震，搭箭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咻！
本已瞄准的竹箭，瞬间失控，带着凌厉的尖啸，偏离了预定的轨迹，如一道青色闪电，直射向那突然出现的身影！
（三）
“许渊？！”
“尊上！”
凤弥的惊呼与锦煊的急呼几乎同时响起！凤弥眼中满是惊愕，她万万没料到许渊会在此刻现身；锦煊则相对镇定，更多是出于对尊上的敬畏。
面对破空袭来、近在咫尺的竹箭，许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或许对他这等身经百战的战神而言，这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与此同时，许渊那冰蓝色的眼眸淡淡地瞥了锦煊的方向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的凤羽令和两瓶果酒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锦煊立刻捕捉到了那眼神中蕴含的深意，心头一凛，暗道一声：“凤弥神尊，得罪了！”身形瞬间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那两瓶果酒。
竹箭撕裂空气，瞬息已至许渊胸前！
许渊这才不疾不徐地抬起左手，动作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在箭尖即将触碰到衣襟的刹那，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住了箭杆！竹箭强劲的冲力在他指间化为无形，箭尾犹自不甘地剧烈颤动。
他看也未看手中这支冒失的箭矢，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空间，平静无波地落在了凤弥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怒意，只有一片难以解读的沉静。
凤弥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就想后退。脚步刚动，触及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又生生钉在了原地。她猛地想起锦煊，急忙扭头望去——
人呢？！他何时离开的？
连她的果酒也……一股被“背叛”的懊恼瞬间涌上心头。她自然不会真去计较锦煊的“临阵脱逃”——毕竟他是许渊的人。可……走便走了，为何连她的果酒也一并带走了？至少该留下吧？难道在净渊殿不行，在她这灵山小院也不行吗？这念头刚起，一股委屈混杂着不满的情绪便升腾起来，但旋即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许渊还在眼前呢！
（此刻若锦煊知晓她的腹诽，定要大呼冤枉：神尊啊！您还不明白吗？属下带走酒，既是为尊上考量，更是为了您好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若无人点破，您怕是一辈子也想不通了。）
“想什么？”许渊清冷的声音打破沉默，他已无声无息地来到她面前。
凤弥猛地回神，惊觉许渊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他的一只手，竟覆在了她握着赤羽弓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拿着方才接住的那支竹箭，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弓弦之上！凤弥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索性抿紧了唇。许渊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沉默。
就在许渊的手掌覆上赤羽弓身的刹那，嗡！赤羽弓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带着抗拒意味的震颤！弓身上流转的赤红神光陡然变得炽盛，试图灼烧那陌生的手掌！这细微而激烈的反抗，清晰地传递到许渊的感知中。
凤弥心中警铃大作，思绪纷乱：‘许渊……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忍不住想微微侧头，偷觑一眼身后近在咫尺的人。
答案明明已摆在眼前。然而凤弥却难以相信——神界素有传言，净渊神尊许渊，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不近人情。她亲眼目睹过他对痴心一片的染焰是何等淡漠疏离。这传言，想必非空穴来风。
再想想自己，虽说与垠玄、临昭他们相比，她认识许渊的时间似乎更长，但真正相处……其实寥寥无几。即便在他离开神界的三千年里，他的身影也时常被神界众仙提及，尤其那些倾慕他的女仙，如染焰……对于许渊这个人，凤弥忽然意识到，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此刻，他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着弓身。他沉稳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际。赤羽弓的震颤渐渐微弱下去，不知是被压制，还是因主人混乱的心绪而暂时蛰伏。凤弥僵直着身体，指尖感受着弓弦的紧绷和竹箭冰凉的触感，心跳，在寂静的小院里，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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