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驻足于寝殿之外，殿门缀满流光溢彩的鲛绡，檐下青鸾的翠羽在日光下泛着柔光。
他的指节叩在冰冷的玉门上，声响清脆而突兀，惊得青鸾振翅而起，留下一串慌乱的清鸣。
珠帘骤然碰撞，发出急促的碎响。
慕湘提着那身华贵得令人窒息的嫁衣裙摆奔出，金丝银线绣成的凤凰在日光下灼灼耀目，那光芒不似祥瑞，反带着一种不祥的、近乎燃烧的炽烈。
“哥哥？”
她杏眼圆睁，眼底闪过一丝无处遁形的惊惶，指尖下意识地绞紧了腰间叮咚作响的珍珠流苏，“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声音里绷着一根紧张的弦。
慕辰未答。
他的目光沉静地掠过妹妹盛装的脸庞，抬手，动作轻柔如昔年为她拂去鬓角落花，轻轻托了托她发间那支展翅欲飞、却仿佛不堪重负的九凤衔珠金钗。
然而，他指尖没有温度，眼神更是沉入万古寒渊，深处酝酿着摧城的风暴。
“怎么，”
他开口，声线平稳，却字字凝冰，“天界太子，不配踏入公主寝宫？”
慕湘慌忙摇头，步摇珠翠激烈碰撞，声响凌乱：“湘儿不是此意！”
她急急伸手，紧紧攥住慕辰玄金色衣袖的袖口，仰起描画精致的脸庞，眼底瞬间漾起委屈的水光，试图用旧日的依赖软化他，“哥哥是来贺我大婚的，对不对？”
慕辰凝视着她面颊上那层异常浓艳的绯红——那不全是羞怯，更像是一种病态的、中了蛊毒般的潮热。
那颜色刺目。
他忽然伸出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按在她单薄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肩头。
“湘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似浸透了浓稠的血，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许渊不是凌归。”
他掌心感受到嫁衣上坚硬冰冷的金线纹路，那奢华与寒意一同烙入骨髓。
“神尊眼里，”
他盯着妹妹骤然僵硬的表情，一字一顿，残忍地撕碎她所有的幻想，“从未有你。”
“你胡说——！”
慕湘如被烙铁灼伤，猛地将他推开！
力道之猛，让赤金凤冠剧烈摇晃，垂落的珠串在她额前划出冰冷凌厉的弧线。
“是他亲口允诺！天帝亲诏，四海皆知！”
她尖声反驳，随即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猛地刮过袖中滑出的鎏金婚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怡鸢？那个低贱妖物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争？也配让哥哥你来替她张目？！”
慕辰看着她眼底燃烧的、近乎扭曲的狂热，心脏如被冰爪攥紧。
这癫狂的模样，让他骤然忆起瑶池畔那只被魔气侵蚀的仙鹤——亦是这般，双目赤红，疯狂啄咬自己曾引以为傲的羽翼，直至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好自为之。”
他终是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猛地转身，宽大的流云广袖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扫过旁边案几上那对寓意百年好合的合卺玉杯！
“哐当——哗啦！”
玉杯应声粉碎，琼浆玉液四溅，如同泼洒开的一滩污浊暗血，散发着甜腻而腐朽的气息。
“这杯喜酒…”
慕辰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在宣读讣告，“哥哥饮不下了。”
他大步离去，未曾回头。
慕湘僵立原地，死死盯着兄长消失在鲛绡珠帘后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离的孤绝。
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被戳穿的羞恼以及蚀骨的恐慌猛地冲上头顶！
她如受伤的困兽，猛地扑向梳妆台，抓起妆奁中那把用以修剪花枝的锋利金剪！
“都是你们…”
她对着铜镜里那个妆容完美、眼神却如恶鬼的自己嘶吼，声音因极致恨意而扭曲，“子露…怡鸢…”
念着这两个名字，如同咀嚼仇人的骨血。
她左手猛地抓起一缕乌黑青丝，右手金剪毫不犹豫地狠狠绞下！
“咔嚓！”
发丝断裂之声，清脆而残忍。
“我要你们…”
她盯着掌中断发，又猛地低头，将尖锐的剪刀尖端狠狠刺向自己紧握的掌心！
“噗嗤！”
温热血珠瞬间涌出，滚落在嫁衣前襟金线绣成的祥云凤凰之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狰狞的赤红，如同骤然盛放的、来自幽冥的曼珠沙华。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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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
寒雾弥漫，浸润玉阶，也浸透了慕辰玄金色的太子袍服。
他独自立于那扇雕满古老神纹的巍峨殿门外，殿门如隔绝生死的壁垒。
袖中指尖不自觉蜷缩，微微颤栗——门后，是执掌天地法则、一念定乾坤生灭的至高存在。
“拜见许渊神尊。”
他俯身，行下标准而郑重的神礼。
玄金色衣摆垂落，扫过冰冷玉砖，如一片沉重的、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孤羽。
殿内空旷寂冷。
许渊背对着他，负手立于巨大的云窗前。
天蓝色神袍流淌着清冷月辉，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发孤高遥远。
他未曾回首，甚至连一丝气息波动都无，只是淡淡开口，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极北之地的万载风雪飘来：
“太子殿下所来何事。”
非是疑问，而是陈述。
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慕辰喉结艰难滚动，咽下喉间干涩与翻涌的复杂心绪。
殿内清寒空气吸入肺腑，冰冷刺骨。
“在下……”
他闭目，复又睁开，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声音低沉如砂石摩擦，“想求神尊，能……放过天后林玉一马。”
话音落定，整个神尊殿内陷入死寂。
空气凝固如万载玄冰，沉重得令人窒息。
许渊缓缓转身。
冰蓝色的瞳孔，如同封冻了亿万年的寒川，冰冷、深邃，不含一丝人间情感地落在慕辰身上。
他静默地注视着这位天界太子，片刻，薄唇竟微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逸出一声轻若飞雪的嗤笑：
“太子说笑了。”
那笑声无半分暖意，更似冰刃刮过千年玄玉，带着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嘲弄。
“天后贵为六界之母，端庄贤淑，”
许渊声线平稳无波，字字清晰，“并未行差踏错。本尊……为何要‘放过’？”
慕辰垂在身侧的指尖猛地一颤，瞬间冰凉。
他明白，这是许渊的试探，亦是警告。
试探他知晓多少林玉的罪孽，也试探他愿为这份血脉亲情，承受多少真相的重量，付出何等代价。
“我知道有些事情……”
慕辰抬头，迎向许渊那能冻结神魂的目光，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坦诚与深沉的痛楚，“……瞒不过神尊法眼。”
声音艰涩，字字似染血：“在下不知母后过往……曾犯下何等不可挽回之过，但……恳请神尊，念在她…终究是天后，是父帝之妻，是…生养在下之人的份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如负山岳，“能饶她一命。”
话音未落，慕辰屈膝，单膝重重跪落在冰冷玉砖之上！
玄金华服在他身下铺开一片沉重暗影，如同他此刻背负的、无法挣脱的宿命。
“在下，愿以此身，替母后担罪！”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是太子的承诺，亦是儿子的哀恳。
许渊冰封般的眸光，终是起了一丝微澜。
他清晰地看到慕辰眼中翻涌的挣扎——对生母林玉又爱又恨、无法割舍的痛楚；身为太子却无力阻止母亲滑向深渊的愤怒与自责；以及对即将失去世间最后血脉温情、坠入无边孤寂的绝望。
真是个……痴儿。
许渊心间无声掠过此念。
明明洞悉萧灵的累累罪孽，知晓她对子露的迫害，对天界安宁的威胁……却仍跪在此地，为了一个早已被魔性吞噬、不值拯救的灵魂，献上自身的尊严与未来。
“你去吧。”
许渊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竟柔和了一些。
那柔和极细微，如同肆虐风雪中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光，短暂得恍若错觉。
“此事，与你无干。”
慕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设想过万千可能——雷霆之怒、严词拒却、甚至立时羁押……却独未料到是这样一句近乎“宽宥”的撇清。
许渊看着他脸上瞬息的空白，只觉荒谬可笑。
萧灵那般阴狠毒辣、满手血腥、不择手段的魔物，竟能……有天辛皓颜那般重情重义、乃至优柔的丈夫，更竟能……有慕辰这般至纯至孝、愿以身代母受过的儿子。
这真是……
一段彻头彻尾、讽刺至极的孽缘。
慕辰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从冰冷玉砖上起身。
玄金衣袍垂落，掩去微颤的指尖。
他最后深深看了许渊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是感激？
是困惑？
亦或是更深沉的悲哀？
终是未发一言，转身，一步步踏入殿外弥漫的寒雾。
他的背影在氤氲寒气中渐次模糊、淡去，终至消失，如一滴浓墨滴入无边夜色，被彻底吞噬，不留痕迹。
许渊独自立于空旷神殿中央，目光投向慕辰消失之处，久久未动。
指尖无意识地轻抚悬浮身侧、流淌着幽蓝光晕的天玟琴弦。
（此局……千年前便已布下，棋至中盘，早已无路可退。）
（终究……须以血终。）
他缓缓阖上那双能洞彻三界的冰蓝神瞳，神念深处，清晰地映出林玉那张雍容华贵、却总带着虚伪温婉笑意的脸，以及那笑容之下，属于萧灵的狰狞魔影。
（但那人……）
（绝不会是慕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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