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燃烧着蓝色火焰的手指，并未指向大地上的任何一人——可就在片刻之前，林清瑶的指尖还微微颤抖着，悬于半空，仿佛在丈量命运的重量。
她听见了神音低语：“永镇渊底，换人间万世太平。” 那声音如寒泉滴入耳膜，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竟让她心口一颤。
若真能以己身封印灾厄，是否值得？
她望向脚下焦土，鼻尖仍萦绕着战后腐血与灰烬的腥臭；耳边是风中残存的哀鸣，远处有伤者压抑的抽泣。
可就在这迟疑的一瞬，沈渊那一声嘶吼穿透迷雾——“清瑶！”
那声音像一道滚烫的闪电劈开混沌，唤醒了她体内沉睡的执念。
她忽然记起儿时养母楚晚晴抱着她在井边轻唱的歌谣，那调子甜美，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变成梦魇。
她触到胸前药王花印记传来的灼痛，幽蓝神火顺着经脉逆行而上，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没有犹豫了。
她决绝地，将手指指向了天穹之上那片正在缓缓愈合的虚空裂缝。
一个字也无，一个音也未发。
但那无声的指向，却仿佛是一道穿透万古的谕令，让风停，让云滞，让那刚刚从毁灭中劫后余生的天地，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裂缝闭合的速度戛然而止。
那只已经退回大半的漠然巨眼，竟在这一指之下，透出了一丝人性化的惊惧。
万籁俱寂中，唯有林清瑶额心那朵妖异的药王花印记，如心脏般一下下剧烈脉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深处尖锐的刺痛。
幽蓝的神火自她周身渐渐敛去，热度退散时留下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漫过皮肤，只余下最后几缕青烟，萦绕在她如血的红发之间，散发着微弱却刺鼻的硫磺气息。
“清瑶！”
沈渊的嘶吼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那具刚刚还爆发出神明般威压的身体，此刻却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他的臂弯感受到她骨骼的嶙峋轮廓，指尖触到她颈侧肌肤时，仿佛抚过冬夜里的玉石，寒气直钻骨髓。
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游丝，拂在他耳畔，几乎感觉不到气息流动。
他甚至不敢用力去探，生怕自己稍一施压，便会掐灭这最后的生机。
“不许睡！”他将她抱得更紧，声音里是帝王从未有过的恐慌与脆弱，“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幽兰子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来，他不顾君臣之礼，一把抓住林清瑶的手腕，两指搭脉。
只一瞬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猛然失色，惊骇地叫道：“不好！陛下，她的脉象……不对！她不是在燃烧力量，她是在燃烧自己的命格！‘焚脉境’已然突破三重，寿元……寿元所剩不足七日！”
七日！
这两个字如两柄淬毒的重锤，狠狠砸在沈渊心上。
他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指骨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进她单薄的衣衫。
然而，他深邃的眸光在剧烈收缩后，却沉淀下一片骇人的冷静。
他没有松手，更没有绝望，只是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冰冷的额心，那里残留着神火熄灭后的焦灼气味，混合着淡淡药香。
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凛冽：
“那就用这七日，斩尽所有魑魅魍魉。”
就在此时，那道古老而威严的声音再度于虚空中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空洞的回响，而是仿佛凝聚了实质，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烙下冰冷的律法：
“审判之权，非赐予生者，而属殉道之人。汝若接引，魂归药冢，永镇渊底，方可得不朽之名，换人间万世太平。”
话音落下，天际之上，那道被林清瑶指住的裂缝边缘，竟凭空浮现出一级级由无数珍奇异草编织而成的阶梯。
阶梯蜿蜒向上，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金光，一路通向云层深处一座若隐若现的幻影殿堂——那里，正是历代药王以身殉道后，神魂沉眠的永恒药冢。
只要踏上去，她将成为神，也将成为囚。
所有人都屏息仰望，等待她的抉择。
沈渊的心脏骤然揪紧，他想开口阻止，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超越凡俗的力量，是她身为药王必须独自面对的宿命。
然而，林清瑶却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纯金的瞳眸中，没有了神只的淡漠，只有属于林清瑶的、清澈而倔强的光。
她看了一眼沈渊，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颠倒众生的笑。
“我不要永生，”她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地传遍四野，尾音带着轻微的沙哑，像是风吹过枯叶，“我只要……人间清明。”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那只还未完全熄灭火焰的手。
那根早已与她血脉相连的千机引银簪，在她的意念催动下，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如裂帛的啸鸣！
目标，并非任何敌人，而是那通往神域的第一级台阶！
“我不做神，也不做囚——”
“我是药王，更是林清瑶！”
“铮——！”
银簪斩落，那坚不可摧的药草阶梯应声而断！
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整座通天神梯，自下而上，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它没有化作飞灰，而是碎裂成亿万点璀璨的金雨，如一场盛大的甘霖，洋洋洒洒，洒落向这片被战火与毒瘴蹂躏的焦土。
金雨落地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宛如春蚕食叶，又似细雪融泥。
每一滴都带着温润的暖意，落在焦黑土地上腾起袅袅白汽，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药香，清新中夹杂着甘苦交织的气息，沁入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名断臂老兵怔怔伸手接住金雨，新生的皮肉在他残肢上蠕动生长，带来阵阵麻痒与灼热交织的触感，他嚎啕大哭，朝着空中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碎石上也不觉疼痛。
万里之外，一座被毒瘴笼罩的村落里，垂死孩童睁开了眼睛，喃喃道：“娘，我闻到了花香……”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她这一斩之下，获得了新生！
“你……你竟敢……”那古老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了惊怒，却在金雨的涤荡下迅速消散，再无声息。
“呵呵……呵呵呵……”
一阵嘶哑而癫狂的冷笑，从角落里传来。
众人惊骇地望去，只见那早已被啃食得不成人形的赤焰大祭司，一缕残魂竟附着在一截断裂的腿骨之上，双眼中只剩下纯粹的疯狂。
他咳出一口浓稠的黑血，血中竟浮现出微缩的符纹，赫然是失踪已久的南疆“净心坛”图腾。
“你以为……毁了阶梯，就能逃开宿命？”他喘息着，声音像锈铁摩擦，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太晚了！‘九霄毒天阵’已在南疆升起！三百六十名最纯净的巫女以血饲蛊，以魂为引，七日……只需七日之后，天地翻覆，万物归墟！”
他狂笑着，笑声中充满报复的快意：“这一次，没有人能阻止巫王归来……因为……祂从未离开过！”
话音未落，他附身的断骨“咔嚓”一声碎裂，最后一缕残魂也随之彻底消散。
但他最后的话，却如最恶毒的诅咒，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久久不散。
幽兰子脸色一变，快步上前，从赤焰大祭司破碎的衣袍中捡起一枚滑落的、只剩下半块的黑色玉符。
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惊呼：“这是……这是我药宗禁地‘归墟井’的封印令！他们……他们竟把巫王最根本的残念，藏在了我们自己的圣地之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清瑶猛地强撑起身体，望向遥远的南方天际——在那里，一片常人无法看见的紫黑色云团，正缓缓汇聚，其形状，赫然是一只倒悬于苍穹之上的巨眼！
她没有犹豫，将药灵留下的那枚光核更紧地贴在自己心口。
光核触肤冰凉，如同初雪落在胸口，却在接触血脉的刹那激发出一股奇异的共鸣，仿佛远古钟声在识海深处震荡。
无数被忽略的、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她的意识：
幼年时，养母楚晚晴抱着她，坐在那口古老的井边，温柔地低语：“瑶儿，这里是我们药宗最神圣的地方，它守护着我们的一切……”——那语气太柔，眼神却空得像井底深渊。
药宗祖师堂那块巨大的功德碑背面，一行被岁月磨蚀得几乎看不清的小字：“……以至亲信徒守归墟之门，以防外魔叩关……”——为何偏偏是“至亲”？
为何要“守”而非“封”？
还有药灵在献祭消散前，看到的最后一片未来碎片——她自己，身着一袭象征至高权力的黑色祭祀袍，孤身立于血海尸山之巅，手中握着巫王教的权杖，身后，是跪伏于地的万千生灵……那一幕如此真实，连袍角沾染的血珠滑落轨迹都清晰可见。
“这不像复活……”她喃喃道，喉间泛起一阵腥甜，“更像……嫁接？”
随即，她猛然睁开双眼，那双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
“不对……”她声音低哑，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真正的阴谋，不是召唤巫王……而是让我，成为新的‘巫王’！”
原来如此！
“九霄毒天阵”从来就不是一个召唤阵，而是一个融合与献祭的大阵！
它的目的，不是为了让那个远古的堕落神只降临，而是为了将它残存的意志，与她这具刚刚融合了渊烬之力、觉醒了初代药王血脉的身体彻底融合，从而创造出一个既掌控着神明之力、又通晓世间所有药理毒术的、前所未有的完美“容器”！
楚晚晴的野心，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疯狂！
她要的不是一个傀儡皇帝，她要的是一个由她亲手缔造的、绝对服从于她的……神！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林清瑶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扶住了她。
沈渊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他听懂了她的话，也瞬间明白了这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图谋。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杀意。
“那就让他们看看，”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他没有丝毫停顿，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那枚象征着帝王最高权柄的玄铁令，对身后赶来的禁军统领下达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召镇北大将军陈烈，率麾下三军即刻回防京畿，封锁所有通往南疆及药宗归墟井的路径，但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另，密诏沈昭，命他彻查宫中所有旧档，找出当年……先帝与楚晚晴往来的全部密信，一片纸屑都不能放过！”
命令如山，疾风骤雨般下达。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怀中面色愈发苍白的女子。
“你说你是林清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偏执，“那朕，就陪你做这一场逆天改命之局。”
“哪怕天下皆敌，朕，也为你杀出一条生路。”
林清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只为她一人而燃起的烈火。
她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快要失去。
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了地平线，为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两人并肩而立，身后是万丈霞光，前方是南方天际那片正在缓缓旋转的、不祥的乌云。
决战的序幕，已然拉开。
就在此时，一道无人察觉的、细微如发丝的金色裂痕，悄无声息地划过林清瑶那只曾燃起神火的掌心。
它不痛，不痒，却仿佛是命运的刻度，正在为她那仅剩七日的生命，开始无情地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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