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刚过,天边才泛起一层鱼肚白,瓦岗大营的校场上却已是人声鼎沸。秋日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旗幡猎猎作响,却吹不散校场上数千士兵身上蒸腾出的热气。
昨夜那则醉话,竟一语成谶。
校场中央,临时用拒马和栅栏围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形成一个简易的擂台。擂台正北,魏公李密、军师徐茂公,以及翟让、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等一众瓦岗核心将领,悉数在座。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擂台中央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罗成。
他依旧是一身白袍,未披甲胄,手中提着一杆通体乌黑的铁枪,枪尖在晨光下不见半分寒芒,沉重,内敛,仿佛蛰伏的凶兽。他就那么随意地站着,身旁那匹神骏的白马不时打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份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孤傲,比四周冰冷的晨风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擂台一侧,一名亲兵高声宣读着规则:“罗将军初归,欲与众家兄弟亲近亲近!凡我瓦岗弟兄,皆可上台挑战,能于罗将军枪下走过三十回合者,赏金百两,官升一级!”
话音刚落,底下数千士兵顿时炸开了锅。
“我没听错吧?三十回合,百两黄金,还升官?”
“乖乖,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咱们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十两银子。”
“好事?我看是催命符!你也不看看台上站着的是谁,那是‘冷面寒枪’罗成!别说三十回合,能在他枪下站稳三息就算你腿脚利索了!”
议论声,哄笑声,夹杂着贪婪与畏惧的复杂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杨辰混在伙夫营的队伍里,站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今天特意跟着王屠他们来给操练的士兵送些热汤,实则就是为了占据一个最佳的“观众席”。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冒着热气的汤水将他的脸熏得有些模糊,让他更像一个面目不清的背景板。
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罗成。
“我来!”
一声暴喝,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都头排开众人,一跃跳上了擂台。他使一柄开山大斧,是翟让手下的一员悍将,以力大无穷着称。
“罗将军,请!”那都头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罗成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手腕一振,那杆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铁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枪尖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圆弧,直指对方咽喉。
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那都头脸色一变,自知被小觑,怒吼一声,抡起开山斧,挟着千钧之势,当头劈下。这一斧,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然而,罗成动也未动。就在斧刃即将及顶的瞬间,他动了。不是后退,而是前踏一步,手中长枪如毒蛇出洞,不招不架,后发而先至。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那都头的动作戛然而止,巨大的开山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乌黑的枪尖,已经从他厚实的皮甲下透出一点。
罗成手腕一抽,长枪收回,枪尖不见一丝血迹。
那都头晃了两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胸口的血洞这才“汩汩”地冒出血来。
一招。
全场死寂。
数千人的校场,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旗幡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那可是军中有名的猛士,竟然……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就连将台上的程咬金,那张 ?????挂着憨笑的脸,也收敛了笑意。
“好快的枪。”秦琼低声说了一句,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为表弟的武艺感到骄傲,却也为他这毫不留情的狠辣手段感到一丝不安。
徐茂公端坐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在罗成和李密的脸上来回扫过,若有所思。
接下来,又有几个自恃武勇的军官上台,结果无一例外,最长的也没能撑过三招。罗成的枪法,快、准、狠,没有半分花哨,每一招都是最直接的杀人技。他的枪下,没有点到为止,只有胜负生死。
擂台很快被鲜血染红,几个被抬下去的挑战者,不死也已重残。
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士兵们,此刻都噤若寒蝉,再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那百两黄金。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罗成持枪而立,目光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众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与轻蔑。
“怎么?偌大的瓦岗寨,就只有这些货色?”他的声音清冷,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还是说,你们这些所谓的将军,也只敢坐在上面看戏?”
这话一出,将台上的几位将领脸色都变了。
“罗家的小子,你也太狂了!”程咬金第一个坐不住,他那对板斧早就饥渴难耐了,“老程来会会你!”
说着,他蒲扇般的大手一伸,抓起靠在椅边的两柄大斧,一个旱地拔葱,从数尺高的将台上直接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擂台之上,震得地面都颤了三颤。
“表弟,下手轻些。”秦琼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眼神里满是担忧。
罗成看到程咬金上台,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程三斧,你那三板斧若是使得还和以前一样,就别上来了。”
“嘿!你小子!”程咬金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斧!”
他不再废话,第一斧“劈脑袋”便猛地挥出,斧风呼啸,气势骇人。
杨辰在台下,眼睛眯了起来。
他看到的,和别人不一样。
在众人眼中,那是快如闪电的枪影和势大力沉的斧光在激烈碰撞。但在杨辰的脑海里,借助“徐茂公的谋略天赋”带来的超凡洞察力,整个战局被分解成了无数个瞬间。
罗成的枪,看似简单直接,但每一次出枪的角度、时机,都妙到毫巅。他总能抢在程咬金发力到顶点之前,用枪尖点在他的斧面上,以最小的力气,破坏掉对方的攻势。
程咬金的三板斧,大开大合,勇猛有余,变化不足。前三斧威力惊人,但三斧过后,气息便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凝滞。
果然,当程咬金第三斧“掏耳朵”被罗成一枪格开后,罗成的反击来了。他的长枪不再是点、刺,而是如同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枪杆一抖,幻化出漫天枪影,瞬间将程咬金笼罩。
程咬金疲于招架,连连后退,斧法也乱了章法。
“当!”
一声巨响,罗成一枪扫在程咬金的斧柄上,巨大的力道让程咬金拿捏不住,一柄大斧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重重地插在远处的泥地里。
程咬金握着仅剩的一柄斧头,愣在原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你输了。”罗成收枪而立,白袍在风中微微摆动,一尘不染。
程咬金挠了挠后脑勺,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输了输了!你这小子的枪法,比在北平府的时候,又厉害了不少!老程服了!”
他倒是光棍,输了也不恼,捡起斧头,大笑着走下台去。
可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单雄信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与程咬金、秦琼等人并称瓦岗五虎,程咬金败得如此干脆,他的脸上也无光。
罗成目光一转,落在了单雄信身上。
“单二哥,你不上来试试?”
这一声“单二哥”叫得客气,但其中的挑衅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单雄信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
就在这时,杨辰的目光,却从即将上场的单雄信身上,移回到了罗成身上。
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在与程咬金对战的整个过程中,罗成的左脚,始终比右脚微微靠后半步,无论进退,这个习惯都没有改变。这使得他向右侧的突刺和闪避,快得惊人,但向左侧转身时,却必然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停顿。
那是为了调整轴心脚,一个为了追求极致速度而养成的身体习惯。
这个破绽,微乎其微,对于寻常对手而言,根本不是破绽。因为不等你抓住,他的枪就已经到了。
但对于杨辰来说,这个发现,就像在漆黑的屋子里,看到了一丝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
他不需要战胜罗成。
他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在那零点几秒的停顿中,做点什么。
比如,递上一根筷子。
杨辰端着汤碗的手,稳如磐石。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蒸汽后面,无声地扬起。
雄狮已经亮出了他最锋利的爪牙,也暴露了他最柔软的腹部。
而他,这个伙夫营里不起眼的厨子,已经找到了那根可以撬动雄狮的杠杆。
擂台上,单雄信的金钉枣阳槊与罗成的五钩神飞枪已经战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将台上,李密看着场中龙争虎斗的两人,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频频点头。
只有徐茂公,他的目光没有看场上,而是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密集的人群。他的视线,在一个端着汤碗、低头哈气的伙夫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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