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
“致知堂”的门板刚刚卸下,王员外便已带着管家,候在了门口。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更为素净的员外袍,脸上堆着谦恭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
铺面内,苏明德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伙计布置今日限量的二十本《苏氏三元集注》。
他看到王员外,不显意外,只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王员外,请到内堂奉茶。”
雅致的内堂里,早已备好了香茗。
这一次,苏明理并不在场。
这间小小的内堂,成了苏明德独当一面的舞台。
“苏大掌柜,王某今日前来,是为求财,也是为求和。”
王员外开门见山,姿态诚恳,“王某愿以清河县最高的价格,从致知堂购入《集注》的印本,销往邻县。至于价格,全凭苏大掌柜一言而决。”
他这是将全部的主动权,都交到了苏明德手上。
苏明德心中暗自钦佩二弟的预判。
来之前,二弟曾与他深夜长谈,将王员外的来意、目的,以及应对之策,都一一剖析给他听。
他端起茶杯,学着二弟的模样,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王员外快人快语,我苏明德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致知堂的书,可以交由你代销。但是,我们不‘卖’。”
“不‘卖’?”
王员外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错。”
苏明德放下茶杯,声音沉稳有力,“我们与王员外,做的是‘分销’的生意。我致知堂,是《集注》的唯一源头。我铺货给你,你负责在你的渠道售卖。每本书的售价,必须与我致知堂的定价完全一致,不得擅自加价或降价,以免乱了市场。”
“至于利润,”苏明德伸出三根手指,“我们七,你三。你销出一百两银子的书,可得三十两。货款一月一结,账目清楚。运输、仓储以及任何损耗,皆由你自行承担。如何?”
王员外的心,猛地一沉。
七三开!
而且是致知堂七,他三!
这条件,堪称苛刻!
几乎是把他王家的书铺,变成了致知堂的一个下线伙计。
更重要的是,定价权和货源,都牢牢掌控在对方手里,他几乎没有任何议价的空间。
若是换了旁人,他早已拂袖而去。
可偏偏,对方是苏家。
对方手里攥着的,是足以让所有读书人疯狂的《苏氏三元集注》。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要么,接受这苛刻的条件,成为利益链条的一环,从此背靠大树好乘凉。
要么,彻底被这个新兴的、由“小三元”光环笼罩的利益集团,排挤出局。
他脑中飞速权衡。
三成利,看似不多,但《集注》的火爆程度,足以弥补利润率的不足。
薄利多销,聚沙成塔,依旧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一种姿态,一种与苏家“和解”并建立合作的姿态。
这份无形的价值,远比那几成利润更重要。
“好!”王员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但他脸上,却挤出了一个比刚才更加真诚的笑容,“全凭苏大掌柜安排!王某,心服口服!”
“王员外是聪明人。”
苏明德见他答应,心中悬着的大石也落了地。
他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来一份早已拟好的契约,“既如此,白纸黑字,立个凭证吧。”
王员外看着那份条款清晰、权责分明的契约,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了。
这份滴水不漏的契约,绝不是一个庄稼汉能写出来的。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面对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端坐于幕后的八岁少年。
签下名字,画了押。
当王员外走出致知堂时,只觉得背心都已被冷汗浸湿。
但他心中,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尘埃落定。
从今往后,清河县的商场,再无人敢小觑苏家,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仅二十出头,却已然有了大掌柜气度的苏明德。
当夜,苏家饭桌。
苏明德将与王员外签订的契约,以及致知堂这几日持续火爆的进账情况,向全家人做了通报。
看着账簿上那一个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苏大山和张氏,依旧感到了巨大的冲击。
“老天爷……这……这才几天功夫……”
张氏的手有些发抖,她看着那本记录着数百两银子流水的账簿,眼神里既有巨大的喜悦,又有一丝深深的不安。
她一辈子,为了一斗米、一尺布而精打细算。
如今,家里每日的进项,都足以在村里盖一栋青砖大瓦房。
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感到一种不真实感。
“他爹,咱们家……咱们家守得住这么多钱吗?”她忧心忡忡地问苏大山。
苏大山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也紧锁着。
他不像妻子那般外露,但心中的震撼与压力,却一点也不少。
他看着两个儿子,一个沉稳如山,一个运筹帷幄,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这个家,似乎已经不再是他能理解的那个家了。
“娘,爹。”苏明理看出了父母的惶恐,他放下碗筷,温言道,“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们拿它来做什么。”
他看向大哥苏明德,又看向父母,郑重地说道:“致知堂赚来的第一笔钱,我想,应该用在一件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将刘明宇那天才般的构想,以及想要建造新式水车的计划,用最朴实、最易懂的语言,向家人娓娓道来。
他没有讲什么“技术革新”、“生产力进步”的大道理,他只说:“爹,您想一想,若是有了一种不用人踩,也不用牛拉,只要有水流,就能自己转动,日夜不停地把水提到田里的水车,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苏大山猛地抬起头,烟杆从嘴边滑落,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作为一个与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农,他太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了!
不用人力畜力,日夜不息!
这意味着,即便是大旱之年,只要河里还有水,田地便能得到灌溉!
这意味着,一个壮劳力,可以照管比以往多出数倍的田地!
这意味着,粮食的收成,将不再完全看老天爷的脸色!
“二……二郎,这……这东西,真能造出来?”苏大山的声音都在颤抖。
“明宇兄已经有了完整的图纸和构想,但要把图纸变成实物,需要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木料和铁料,还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地方,来反复试验。”苏明理说道,“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张氏瞬间就明白了。
她看着苏明理,又看了看账簿上那些银两,眼神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明悟所取代。
原来,二郎赚这么多钱,不是为了自家享福,而是为了做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用!这钱必须用!”
张氏猛地一拍大腿,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别说几百两,就是几千两,只要能把这神仙样的水车造出来,都值!”
苏大山也重重地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对!造!咱们家出钱,出人!二郎,这事,爹能帮上忙!爹不识字,但爹跟木匠、铁匠打了一辈子交道,什么样的木头结实,什么样的铁料耐用,爹心里有数!”
这一刻,这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士绅家庭”中的新位置。他不再只是一个享受儿子荣耀的附属品,他将成为这项伟大工程的参与者和监督者!
看着父母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苏明理心中温暖。
他知道,这个家的精神核心,再一次完成了统一。从求生存,到求富贵,再到如今的……求事业。
计划既定,雷厉风行。
次日,苏明德便暂将致知堂的日常事务交给族弟打理,自己则带着二郎,备上厚礼,再次回到了苏家村。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是族长苏有德的家。
听完苏明理的来意,这位精明了一辈子的老族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
他不像苏大山那般只看到了新式水车的便利,他看到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明理,”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是想,把这项技术的根,扎在我们苏家村?”
“正是。”苏明理坦然道,“族长爷爷,此事,于苏家村,有三利。”
“其一,我需要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和铁匠,苏家会开出比县城工坊高出三成的工钱。这不仅是几份活计,更是让咱们族里的手艺人,能学到一门独一无二的技术。日后这水车若能推而广之,他们,便是第一代的宗师。”
“其二,我需要在村外寻一块地,建造工坊。这工坊,日后便是生产新式水车的基地。苏家出钱,但工坊的红利,我愿分出一成,归入族中公账,用于修缮祠堂、接济孤寡。”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明理的目光变得锐利,“此等利器,一旦问世,必会引来无数人的觊觎。将其放在苏家村,由全族人共同守护,才能万无一失。它不仅是苏家的产业,更是苏氏全族的命根子!谁敢动它,便是与我们整个苏家村为敌!”
一番话,层层递进,将个人事业、家族利益和宗族命脉,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苏有德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彻底明白了苏明理的阳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庇佑族人”了。
这是在将整个苏氏宗族,从一个松散的、以血缘为纽带的农耕团体,锻造成一个拥有核心技术、利益共享、高度团结的……利益共同体!
苏明理,要做这艘大船的船长!
而他们所有人,都将是船上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好一个苏明理!”
苏有德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此事,我应了!地,我亲自给你划!人,我亲自给你挑!谁敢在这件事上动歪心思,不用你开口,我先打断他的腿!”
一个时辰后,在族长的亲自召集下,苏家村最好的五名木匠和三名铁匠,被带到了苏明理面前。
他们大多是苏明理的叔伯辈,看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东家”,神情都有些拘谨和不自然。
而刘明宇,也早已在此等候。
他没有丝毫的公子架子,而是将那幅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总设计图,小心翼翼地在八仙桌上铺开。
“各位师傅,小子刘明宇,这厢有礼了。”
他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指着图纸,眼中闪烁着自信与热忱的光芒,“今日请各位前来,是想请大家,与我一同,将图上之物,变为现实!”
工匠们凑上前去,看着那张画满了各种闻所未闻的齿轮、轴承、传动结构的图纸,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震撼。
一个年长的木匠师傅,挠了挠头,迟疑地问道:“刘……刘公子,这……这东西,真的能转起来?”
“能!”刘明宇的声音斩钉截铁,“只要我们精确地计算每一个齿轮的咬合,精确地打磨每一个部件的接口!它就一定能转起来!”
他的自信,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苏明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大弟子,在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面前,侃侃而谈,讲解着力学与传动的原理。
他知道,一个以“致知堂”为名,以“格物院”为实的新时代的车轮。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在这些朴实的工匠手中,伴随着第一声刨木的声响,缓缓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开始转动了。
苏家村外的河湾旁,一块原本荒芜的土地,在短短半个月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座占地数亩,由青砖与原木搭建而成的大型工坊拔地而起。
它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四周筑起了半人高的土墙,只留一个由族人日夜看守的大门,透着一股神秘而又戒备森严的气息。
这里,便是苏明理倾注了“致知堂”第一笔巨额利润所打造的,承载着他“实学”理念的秘密基地。
他将其命名为——格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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