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禁城,文渊阁。
如果说,半个月前,赵德芳的那份奏疏,只是在内阁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颗引起几位阁老注意的石子。
那么今日,由冀州按察使司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同时递交上来的两份密报,则无异于两颗深水炸弹,在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下,轰然引爆!
内阁首辅严嵩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的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份文书。
第一份,是冀州按察使钱裕的复命报告。报告中,对那“八锭纺车”的奇效,极尽赞美之词,称其“一人可抵八工,利在千秋,功在社稷”,并将苏明理,描绘成了一个不计名利、心怀苍生的“少年圣人”。至于那最关键的“水转翻车”,则被他以“正在改良,力求精进”为由,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第二份,则是锦衣卫千户沈炼的密报。这份密报,更让严嵩看得心惊。通篇没有一句褒奖,也没有一句诋毁,只是用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触,陈述着事实——家世清白,师承平庸,却能在八岁之龄,自创“实学”,旬刊论政,其策足以惊动朝野;奇器迭出,一为利农,一为利工,其效足以动摇国本。最后那八个字——“其才如海,非人力可测”,更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严嵩的心上。
“非人力可测……”严嵩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个按察副使,说他是“圣人”。
一个锦衣卫千户,说他是“非人”。
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评价,却指向了同一个可怕的结论——那个名叫苏明理的少年,是一个他们现有的权力体系和认知框架,都无法定义,也无法掌控的……异数!
而最让严嵩感到不安的,是第三份摆在他案头的“东西”——几份从京城各个衙门搜集来的,由那些“清流”御史们,近日常常引为谈资的……《致知旬刊》手抄本!
《论漕运》、《论商税》……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不知何时,已经如同病毒一般,在京城的官僚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甚至已经有御史,开始引用其中的数据和观点,在朝会上,对户部、工部的官员,发起了言辞犀利的弹劾!
严嵩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徐阶的手笔!
在他派出锦衣卫,想要将苏明理这个“麻烦”扼杀在摇篮里的时候,徐阶,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苏明理的“思想”,提前引渡进了京城!
他这是在釜底抽薪!
他要让朝廷上下,先认可苏明理的“才”,认可他的“经世之学”。如此一来,再去追究他这个“人”的来历,便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有些“因人废言,嫉贤妒能”了!
好!好一个徐阶!好一招“暗渡陈仓”!
“首辅大人。”心腹幕僚在一旁,低声说道,“如今,那苏明理之名,已在京中士林,初露锋芒。加之这两份报告……此事,怕是……压不住了。”
严嵩当然知道压不住了。
他现在面临一个极其棘手的困境。
如果,他继续坚持苏明理“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强行让锦衣卫对其进行打压。那么,他便会立刻站到所有“清流”官员的对立面,背上一个“扼杀奇才,阻碍国运”的巨大罪名。徐阶,以及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政敌们,绝对会借此机会,对他发起猛烈的攻击。
可如果,他就此承认苏明理的“功绩”,顺水推舟地对其进行封赏。那便等于,默认了徐阶的胜利,默认了这个由徐阶一手发掘、一手扶持起来的“政治新星”,将带着无可匹敌的光环,正式登上大周朝的政治舞台!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沉默了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毒辣的精光。
“既然压不住,那便……捧杀他!”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去,将这三份文书,重新整理誊抄,一份,送进司礼监,呈给皇上御览。另一份,发抄内阁六部,让所有堂官,都议一议。”
“大人的意思是……”幕僚有些不解。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大周朝,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八岁‘圣童’!”严嵩冷笑道,“他不是能利农吗?不是能利工吗?不是能论漕运、谈商税吗?好!那便将他捧得高高的!捧到天上去!”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一个八岁的孩子,身负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又担此等震古烁今之名,你觉得,他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安安稳稳地,活到及冠之年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毁之。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将他,放到那最耀眼的聚光灯下。那些无尽的吹捧、嫉妒、猜疑、捧杀……自然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活活淹死!”
幕僚听得是遍体生寒,瞬间明白了严嵩的狠毒用心!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要把苏明理,塑造成一个“活神仙”,一个“妖孽”。如此一来,无论苏明理将来做出何等成就,都会被人用“非人”的眼光来看待。无论他犯下任何一点小小的过错,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被神坛的反噬,碾得粉身碎骨!
“高!实在是高!”幕僚由衷地赞叹道。
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的官邸。
黄锦是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宦官,权势滔天,甚至能与内阁分庭抗礼。
他看着严嵩派人送来的那份“精编版”报告,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严阁老,这是想借咱家的手,把这个叫苏明理的小娃娃,架到火上烤啊。”他捏着兰花指,将报告递给了身旁的一个年轻太监。
那年轻太监,眉清目秀,眼中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正是黄锦最得意的干儿子,冯保。
冯保仔细地看完报告,沉吟片刻,道:“干爹,儿子以为,此事,于我们,或许是个机会。”
“哦?说来听听。”
“严嵩想‘捧杀’,徐阶想‘力保’。这说明,这个苏明理,是个足以让内阁两位巨头,都为之侧目的‘奇货’。”冯保的分析,一针见血,“他们斗得越凶,便越需要我们司礼监,或者说,越需要皇爷,来做那个最终的裁决者。”
“而这个苏明理,本人,似乎也颇有意思。”冯保指着报告中关于《旬刊》的内容,“他所倡导的‘实学’,讲究‘经世致用’,与皇爷近年来,痴迷丹道,追求‘玄学’,看似背道而驰。但……其核心,却有相通之处。”
“相通之处?”黄锦来了兴致。
“皇爷炼丹,求的是长生,是‘实效’。苏明理格物,求的是富国强兵,同样是‘实效’。”冯保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所摒弃的,都是朝堂上那些只会空谈仁义道德、于国于民毫无用处的‘清流’。从这一点上说,他们,或许是‘同道中人’。”
黄锦的眼睛,猛地一亮!
他瞬间就明白了冯保的意思!
皇帝,最烦的就是那些天天拿祖宗规矩说事,劝他勤政,阻他修道的言官!
而苏明理的“实学”,恰好是给了皇帝一把,可以用来敲打那些“清流”的、最好的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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