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大捷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队风尘仆仆、打着南川王旗的使团,便在边境守军的“护送”下,一路北上帝都。
战败国求和,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此番南川使团的规格,却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率领使团的,并非南川国中常见的耆老重臣或能言善辩之士,而是南川王最年幼的妹妹,年仅十七岁的阿莎公主。
消息传开,帝都哗然。
派一位公主前来,其中意味,耐人寻味。是南川国内无人可用?是表示极致的屈辱与顺从,以王室血脉为质?还是另有所图,试图以王室女子的柔媚,来软化大梁君臣的铁石心肠,换取更有利的条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这一日,天色阴沉,细雨霏霏。南川使团的车驾穿过朱雀大街,前往鸿胪寺安排的驿馆。百姓们挤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目光复杂,有好奇,有鄙夷,也有胜利者的审视。
使团队伍中央,一辆装饰着南川特色纹样的马车帘幕低垂。偶尔风掀起帘角,能瞥见车内端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身着南川王室传统的深色礼服,头戴繁复银饰,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平静地承受着窗外的一切目光。
“哼,派个女娃娃来,南川真是无人了!”茶楼之上,有官员嗤笑。
“未必,或许是苦肉计。听说这位阿莎公主虽年幼,却极得南川王宠爱,且聪慧异常。”身旁有人低语。
“再聪慧又如何?败军之国,有何资格谈条件?不过是来乞降罢了!”
各种议论,并未影响车队前行。直至驿馆安顿下来,那位阿莎公主也未曾公开露面,显得神秘而低调。
第四百零一章 朝堂献降,柔中带刚
三日后,大朝会。南川使团正式觐见大梁皇帝萧衍。
庄严恢弘的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肃穆。皇帝高踞龙椅,面色平静,不怒自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缓缓步入殿门的南川使团身上。
为首的,正是阿莎公主。
她依旧穿着正式的南川服饰,但去了面纱,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甚至略带稚气的脸庞。她的容貌并非中原推崇的柔美,而是带着南川女子特有的深邃轮廓,肌肤微褐,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虽低垂着,却并无怯懦之色。她步伐沉稳,仪态端庄,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
行至御阶之下,她依南川礼节,深深俯首,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略显生硬却清晰的大梁官话朗声道:“南川王妹阿莎,奉吾王之命,觐见大梁皇帝陛下。吾王深感此前听信谗言,兴不义之兵,冒犯天威,致两国兵戈相见,生灵涂炭,罪莫大焉。今特遣阿莎,代吾王及南川宗室,向陛下请罪,乞求陛下息雷霆之怒,允我南川重修旧好,永世臣服。”
言辞极尽谦卑,将战争责任全揽于南川一方。
殿中一片寂静。许多官员原本准备了许多斥责之词,面对这样一位代表王室前来请罪的年轻公主,一时竟有些难以发作。
皇帝萧衍目光深邃,打量了阶下的少女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充满压力:“南川王既有悔过之心,朕心甚慰。然,兵者凶器,非可轻动。你南川先是暗中支持南阙逆贼兀术,后又撕毁盟约,大举入侵,致使我大梁南疆将士死伤无数,百姓流离。此等罪愆,岂是一句‘听信谗言’便可轻恕?”
这话说得极重,点明了南川的背信弃义和战争带来的巨大损失,是在为接下来的谈判定下基调——大梁是受害方,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阿莎公主再次深深一礼,语气更加恳切:“陛下明鉴。吾王深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宽宥,唯愿竭尽所能,弥补过失。此为吾王亲笔所书降表,及初步拟定的议和条款,请陛下御览。”
她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卷用南川王室专用丝帛书写、并盖有南川王玺的降表,以及一份厚厚的文书。
内侍接过,恭敬地呈给皇帝。
皇帝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将文书放在龙案上,继续问道:“据朕所知,南川国内,主战之声似乎并未完全平息。你王兄(南川王)的诚意,究竟有几分?今日求和,他日是否又会重整旗鼓,再犯我边疆?”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直指南川国内的政治现实和未来的不确定性。
阿莎公主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皇帝的审视:“回陛下。主战之首蛮烈已伏诛于王叔镇南王殿下枪下,其余主战将领亦多有折损。经此一败,我国中军民已深知大梁天威不可犯,厌战之心日盛。吾王陛下经此教训,痛定思痛,决心已定。阿莎此行,不仅携来降表,更愿以自身留质帝都,以示我国求和之诚,绝无反复之意!”
留质!而且是一位深受宠爱的公主亲自提出留质!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微微骚动。留质是常见的求和手段,但由一位公主主动提出,且态度如此决绝,分量自然不同。这几乎是将她个人的命运,与南川的诚信彻底捆绑。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也没料到这少女如此有魄力。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在了队列前端的萧凡身上。
“镇南王。”
“臣在。”萧凡出列躬身。
“南川之事,你最为熟知。依你之见,南川此番求和,诚意几何?”皇帝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萧凡。这既是咨询,也是一种试探,试探萧凡对南川的态度,以及他是否会被这位“特殊”的使节所影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萧凡身上。包括那位阿莎公主,她也微微侧首,目光复杂地看向这位一手击败南川、阵斩她国战神、如今已成为南川人梦中噩梦的男人。
萧凡神色平静,出列拱手,声音沉稳有力:“回陛下。南川战败,国力大损,民生凋敝,此时求和,乃势之所迫,其国内必有反复之声。然,阿莎公主以金枝玉叶之身,亲赴帝都,并提出留质,其姿态已足显诚意。至于其国内动向,臣之麾下,亦有侦缉。目前看来,南川王确有息兵罢战之意。”
他先客观分析了南川的困境和内部可能的分歧,没有盲目相信,但也肯定了对方展现出的诚意。最后一句,更是 subtly(巧妙地)提醒皇帝,他对南川的动向并非一无所知,拥有情报优势。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南川之诚意,不仅在于言辞,更需见于条款。其补偿是否足以抚恤我军阵亡将士、弥补边民损失?其承诺是否具有可制约之效力?此乃关键所在。故臣以为,和可议,但条款需详加斟酌,确保我大梁利益无损,边疆得享长久太平。”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没有一口回绝和谈,显得穷兵黩武;也没有轻易相信对方,而是强调以实际条款和制约手段来确保利益,完全站在大梁的立场上,展现了一位成熟政治家和军事统帅的冷静与务实。
皇帝闻言,微微颔首,显然颇为满意萧凡的回答。“爱卿所言甚是。”他重新看向阿莎公主,“公主请起。和谈之事,朕会交由宰相、兵部、户部及鸿胪寺与贵使详细磋商。条款是否允准,最终由朕定夺。”
“谢陛下!”阿莎公主再次行礼,悄然松了口气。最艰难的一关,总算过去了。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萧凡,那个男人仅仅几句话,就极大地影响了梁帝的态度,其实力和地位,果然深不可测。
第四百零二章 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朝会之后,具体的和谈拉锯战,便在鸿胪寺展开。
以宰相陈松为首的大梁谈判团队,自然是老辣苛刻,提出的条件极其严苛:巨额战争赔款(金银、矿产、战马)、割让边境几处具有战略价值的丘陵地带、限制军备、开放商路但给予大梁商人超国民待遇、以及要求南川王送嫡子入京为质(等同于阿莎公主的升级版)等等。
南川使团则以阿莎公主为首,据理力争。这位年轻的公主展现了与她年龄不符的韧性和智慧。她对于割地、限制军备等涉及国格和安全的核心条款寸步不让,言辞恳切却立场坚定地强调南川的底线;对于赔款数额,则反复陈述南川战后的困难,请求减免;对于入质,她坚持自己留下已足显诚意,无需再送王子……
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数日下来,进展缓慢。
朝堂之上,也因此暗流涌动。
大皇子一党趁机攻讦萧凡,暗示他在朝会上为南川说话,是否有养寇自重、甚至与南川暗中勾结之嫌?虽然言辞隐晦,但恶意的揣测已然散播开来。
宰相陈松则在谈判中刻意将难题抛给萧凡。例如,在争论赔款数额时,他会故作姿态地询问:“镇南王久驻南疆,深知当地情弊,以为南川所能承受之极限几何?” 看似尊重,实则将萧凡置于两难境地:说少了,有损国益之嫌;说多了,又仿佛在帮南川说话。
皇帝萧衍则冷眼旁观,既利用陈松等人打压南川气焰,也利用萧凡的威信来震慑南川,同时平衡着朝中的各方势力。他对阿莎公主这位特殊的使节,似乎也多了几分兴趣,偶尔会召她入宫,询问些南川风土人情,姿态看似亲和,实则深意存焉。
这一日,谈判再次不欢而散。阿莎公主面带疲惫地回到驿馆,屏退左右,独坐窗前,望着异国的月色,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忧色。大梁的条件太过苛刻,几乎要榨干南川最后一滴血,她实在难以接受。
“公主。”一名心腹侍女悄声进来,低语道,“镇南王府派人送来一份礼物,说是给公主解闷的南疆特产香茗。” 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阿莎公主一怔,萧凡?他为何突然送礼?是示好?是试探?还是某种暗示?
她谨慎地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上好的南疆云雾茶。但拨开茶叶,底下却压着一张薄薄的、无落款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依旧是那锐利熟悉的笔迹:“欲取先予,柔不可守。”
阿莎公主心中猛地一震!
这八个字,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眼前的迷雾!
萧凡是在提醒她!大梁朝堂并非铁板一块,皇帝也有意尽早平息南疆事端以专注内政(尤其是皇子们的明争暗斗),宰相陈松等人的苛刻条件未必是皇帝的全部心意。一味强硬抗拒所有条款,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导致和谈破裂,那对南川将是灭顶之灾。
正确的策略应该是:在次要问题上(如部分赔款、商业条款)做出较大让步,显示出足够的“诚意”和“顺从”,以满足大梁的面子和实际利益需求;从而换取在核心问题(如割地、限制军备、另送人质)上的坚持空间,保住南川的根基与尊严。
“欲取先予,柔不可守”!
这位镇南王,明明是大梁的胜利者,为何要暗中提点她这个敌国公主?是为了更快地达成和议,稳定南疆?是出于对一位身处逆境却勇敢承担责任的年轻女子的些许怜悯?还是…有更深层、更复杂的政治算计?例如,他是否也不愿看到宰相陈松借此事过度扩张影响力?或者,他希望南川保持一定的实力,以制衡朝廷将来可能对他萧凡的鸟尽弓藏?
无论原因如何,这纸条带来的信息,至关重要。
阿莎公主紧紧攥着纸条,心跳加速。她望着镇南王府的方向,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第二天,和谈继续。阿莎公主调整了策略,不再在所有条款上硬顶,而是在赔款支付方式、年限以及商业优惠等方面,做出了令人惊讶的让步,态度也变得柔和许多,多次表示理解大梁的损失,南川愿尽力补偿。
这一转变,果然让大梁谈判团队内部的强硬派(主要是陈松的人)有些措手不及。而皇帝在听取汇报后,对南川的“诚意”表示了认可,甚至私下对陈松表示,在一些非原则性问题上,可以适当灵活。
谈判的天平,开始微妙地倾斜。
数日后,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的和约条款终于达成:
· 南川承认战败,向大梁称臣纳贡。
· 支付巨额战争赔款,但允许分期支付,并以矿产、马匹等折价抵扣部分。
· 开放边境互市,给予大梁商人一定便利,但并非单方面特权。
· 不割地。
· 不严格限制军备(但需承诺不率先挑衅)。
· 由阿莎公主留质帝都,不再要求南川王子入质。
这个结果,对于战败国南川而言,已是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最大限度地保住了国土和军事自主的尊严。对于大梁而言,获得了实利和面子,南疆也得到了预期的和平。
皇帝萧衍最终批准了和约。
第四百零三章 驿馆夜话,暗香浮动
和约既成,使团即将返回南川复命,只留阿莎公主及少量随从在帝都为质。
临行前夜,阿莎公主独自一人在驿馆庭院中漫步,心情复杂。使命完成了一半,她保住了国家的根基,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前途未卜。
忽然,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悄然无声。
“谁?”阿莎公主手按上了腰间暗藏的匕首。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冷峻的面容。
是萧凡。
阿莎公主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敛衽行礼:“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萧凡声音平淡,“明日公主便要长留帝都,特来…看看。”
两人沉默片刻。
“多谢王爷那日…提点之恩。”阿莎公主低声道,语气真诚。
“举手之劳。”萧凡看着远处朦胧的月色,“本王只是不希望和谈久拖不决,南疆需要安宁。况且,公主勇气可嘉,令人敬佩。”
“王爷谬赞。阿莎只是尽了南川王女的责任。”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萧凡,“阿莎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讲。”
“王爷为何要帮我?您本可以…”
“本王并非帮你,”萧凡打断她,语气依旧冷淡,“而是帮大梁,帮南疆,也帮…本王自己。一个过于虚弱混乱的南川,并非边境之福。一个懂得分寸、保有实力的南川,才能维持真正的平衡。而公主留在帝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或许比一个王子更有价值。”
他的话赤裸而现实,剥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他帮助她,是因为符合他的利益:快速稳定南疆,维持一个制衡格局,以及…或许将来,这位留在帝都的南川公主,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信息渠道或筹码。
阿莎公主瞬间明白了。心中刚升起的一丝暖意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这就是政治,这就是权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原来如此。”她微微苦笑,“阿莎明白了。还是要谢过王爷…直言相告。”
“帝都非善地,尤胜南疆战场。”萧凡转身,准备离去,“公主好自为之。若有难处…可遣人送信至王府。但切记,非生死攸关,勿扰。”
这算是一个极其有限度的、基于利益的承诺。
说完,他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阿莎公主独自站在院中,良久未动。夜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方才那片刻的迷惘。
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单纯的代表南川的使节和质子,她也正式成为了这帝国权力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而执棋者之一,正是那位深不可测的镇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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