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双碑立骨(上)
秦昭王四十八年夏六月,邯郸城的暑气像火炭般炙人。
陈墨躺在代郡别馆的胡床上,看着阿禾用艾草水擦拭自己腰间的剑伤。伤口已化脓,脓血混着艾草汁滴在青玉砖上,洇出暗褐色的花纹,形如长平战场上的枯骨。
“疼吗?”阿禾的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她手中的布条浸透了从匈奴人那里换来的金疮药,“李牧将军说,若不是你挡在我身前,那剑便要刺穿我的咽喉。”
陈墨望着头顶的代郡藻井——那是用赵国特有的绿松石镶嵌的玄鸟图腾,与他胸前的胎记相映成趣。三天前的劫营之乱中,他替阿禾挡下李斯门客的剑,自己却昏迷了两日。此刻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竟是摸向枕下的《慎战》篇竹简——还好,竹简上的血渍虽干,字迹仍清晰可辨。
“不疼。”他扯出一丝苦笑,“比起长平战场上的伤,这算不得什么。”
阿禾忽然放下药碗,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正是陈墨在长平战场捡到的那块。玉佩的纹路与代郡别馆的玄鸟图腾完全吻合,缺口处还沾着未洗去的血垢。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阿禾’‘三郎’。”她的指尖抚过玉佩缺口,“还有‘代郡公主’。陈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
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陈墨按住她的手,示意噤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别馆外,接着传来李牧的声音:“陈司马醒了吗?平原君有请。”
议事厅里,平原君赵胜正在擦拭子龙鼎。鼎身新刻的“秦赵同和”四字还带着铜腥味,与原本的蟠螭纹形成鲜明对比。陈墨注意到,厅中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皆是赵国老牌贵族,腰间佩着的不是玉珏,而是象征复仇的青铜匕首。
“秦使伤愈了?”赵胜的语气比上次缓和,但目光仍带着审视,“昨日接到消息,秦王已罢黜白起的‘假节钺’,命王翦停止攻赵。”
陈墨心中一震,知道这是吕不韦在咸阳发力的结果。他取出吕不韦的密信,信中用粟特语写着:“《吕氏春秋·慎战》篇已上呈秦王,王曰‘可试’。”
“这是盟书草案。”他将竹简递给赵胜,“吕相国提议,双碑选址在长平丹水两岸,秦碑刻‘武安君白起克赵于此’,赵碑刻‘赵卒四十万魂归之所’,两碑之间架木桥相连,名曰‘息兵桥’。”
“息兵桥?”一位白发贵族冷笑,“秦人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赵国四十万冤魂,如何能与屠夫共享丹水?”
“此碑非为秦人歌功,”陈墨直视对方血红的眼睛,“而是为了让后世知道,战争的代价有多惨重。”他指了指子龙鼎,“就像这鼎,裂痕永远都在,但我们可以用新铜修补,让它盛酒,而不是盛血。”
厅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赵胜忽然举起鼎中酒爵:“诸位可知,此酒名为‘刎颈’,乃赵襄子灭代时所酿,寓意‘赵人永不屈服’。”他将酒泼在地上,“但如今,我们有了新的选择——用酒祭碑,而不是祭刀。”
陈墨注意到,赵胜说“我们”时,目光特意扫过自己胸前的胎记。看来,李牧已将代郡公主的秘密告诉了平原君。他解开衣襟,露出胎记:“陈某若真是代郡血脉,便更该阻止秦赵相杀——因为我身上流着两国的血。”
白发贵族忽然起身,拔出匕首抵住陈墨咽喉:“就算你是代郡遗孤,也洗不掉秦人杀我儿子的罪孽!你要立碑?好啊——”他的匕首划开陈墨的衣袖,“用你的血作墨,刻在碑上!”
刀锋入肉的瞬间,阿禾忽然冲上前,用身体挡住陈墨:“叔祖父,他是为了赵国才受伤的!您看看他枕下的竹简,每天都在写如何保存赵国典籍!”
匕首“当啷”落地。陈墨看见白发贵族眼中的震惊与痛楚,想起阿禾曾说过,这位老人的独子战死于长平,尸体至今未寻到。他强忍剧痛,从袖中取出一块刻有“赵卒赵氏”的碑拓:“老大人,令郎的名字就在这里。陈某答应您,待碑成之后,亲自去长平为他招魂。”
老人颤抖着接过拓片,老泪纵横。赵胜轻轻叹了口气:“盟书可以签,但我要你答应,赵碑的碑文需由赵国文人撰写,不许秦人插手一个字。”
“可。”陈墨取出空白竹简,“不仅如此,《吕氏春秋》将单开《赵风》卷,收录赵国歌谣、律法、技艺,由阿禾姑娘与在下共同编纂。”
阿禾惊讶地抬头,与陈墨目光相撞。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别馆,看见他借着月光抄写赵国童谣,字迹工整如刻,每首童谣旁都注着秦人的解读。
“好!”赵胜击节而叹,“若能如此,赵某愿以个人名义,送你三十车赵国典籍入秦——包括被秦人视为禁忌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考》。”
陈墨心中狂喜,表面却不动声色:“谢平原君。陈某只有一个请求:这些典籍需保留原本,抄本入秦即可。”
赵胜挑眉,忽然哈哈大笑:“果然是吕不韦的人,算盘打得比商人还精。也罢,就依你——来人,取‘赵氏秘典’来!”
是夜,陈墨在别馆清点典籍,发现其中竟有失传已久的《代郡戈矛图说》,图中所示的兵器改良之法,与他在咸阳改良秦弩的思路不谋而合。阿禾坐在一旁,用代郡特有的狼毫笔抄写《诗经·唐风》,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像极了长平战场上的风。
“你真的要把这些典籍送去秦国?”她忽然开口,“不怕我们赵国的机密被秦人学去?”
陈墨指着窗外的邯郸城,那里正有孩童传唱新的童谣:“秦人书,赵人诗,将来都是华夏词。”“阿禾,”他轻声说,“真正的机密,是人心。如果秦人能从赵国文化中学会敬畏生命,那才是真正的‘止杀’。”
阿禾沉默良久,忽然从发间取下玉簪,簪头雕着一只展翅的玄鸟:“这是代郡公主的遗物,母亲临终前交给我。她说,玄鸟生商,也生代郡赵氏。或许,你我真的流着相同的血。”
陈墨接过玉簪,触感温润如长平战场的月光。他想起吕不韦曾说:“文明的传承,有时需要借血脉为舟。”此刻,他手中的玉簪与胸前的胎记,或许正是连接秦赵文明的舟楫。
就在此时,别馆外忽然传来喧哗声。陈墨掀起窗帘,看见一队秦国使者正策马而来,为首者腰挂李斯的青铜剑穗,车中载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陈司马,”使者冷笑,“丞相命我等送来武安君的‘礼物’——昨日,长平又新埋了三万赵军降卒,这是他们的头骨。”
棺材打开的瞬间,阿禾发出压抑的尖叫。三十颗头骨滚落在地,每颗额头上都刻着“赵”字,新鲜的血迹还在往下滴。陈墨认出,这些都是邯郸城外新征的少年,其中一个左眼角有颗痣,像极了阿禾的兄长。
“李斯!”他握紧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旧伤,“他这是要断了秦赵议和的后路!”
使者甩下一卷竹简:“丞相说,若赵国不降,下一批头骨就会堆在邯郸城下,筑成新的‘京观’。”
竹简在地上散开,露出《商君书·赏刑》的段落:“刑九而赏一,故至强。”陈墨望着那些年轻的头骨,忽然想起咸阳街头的征发令,想起吕不韦袖中的算盘——原来在铁血派眼中,任何文明的努力都抵不过斩首的数字。
“阿禾,”他转身握住她的手,“立刻去通知李牧将军,让他护送典籍出城,走隐秘的太行陉。至于我——”他摸向腰间的赵国刀币,“要回咸阳,当面问问李斯,究竟是要一统天下,还是要堆满天下的骷髅。”
阿禾的手冰凉如霜,却紧紧反握住他:“我和你一起去。代郡的血,不该只流在赵国。”
陈墨望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知道那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文明的韧性。他捡起地上的玉簪,别在她发间:“好。我们一起去,让咸阳人看看,赵人的血可以用来祭碑,也可以用来写史。”
窗外,乌云遮住了月亮,却遮不住远处长平方向的磷火。陈墨想起第五章结尾时的预言,知道铁血与文明的博弈远未结束,但至少,他们已经种下了双碑的基石——一座刻着杀戮,一座刻着希望,而连接它们的“息兵桥”,终将在血与火中架起。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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