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冰心映月明
詹信带着那封重逾千钧的家书,连夜启程南下。竹影轩的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暂停键,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黛玉撤下了所有鲜亮的衣衫,只穿一身 玄青色没有任何纹饰的细布衣裙,乌鸦鸦的长发用一根最普通的 乌木簪子紧紧绾住,浑身上下,再无半点颜色,仿佛在为某个重大的时刻素服斋戒。 她取消了蕙芷轩所有的课程,只吩咐林伯紧闭门户,非有要事,一律不见外客。
庭院深深,夏日的蝉鸣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压抑,变得有气无力。 黛玉终日待在书房里,却并非看书习字。她只是长久地坐在窗边那张花梨木圈椅上, 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那几竿似乎也凝滞不动的翠竹。 手边小几上,紫鹃换上的新茶,从滚烫放到冰凉,她也未曾碰过一下。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每一刻,都像是在炭火上翻烤。她脑中思绪纷乱如麻,时而想起父亲临终前深沉的嘱托,时而闪过贾母慈爱却无奈的面容,时而是宝玉癫狂痛苦的眼神,时而是北静王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眸子……更多的时候,是空白,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她知道,自己下的是一步险棋,一招绝杀。将茶山捐出,单独立户,这无异于自绝于世俗礼法。从此,她林黛玉的名字,将不再仅仅与“才女”、“孤女”相连,更会与“悖逆”、“狂狷”这些字眼纠缠不清。唾骂、非议、孤立……她几乎可以预见那汹涌而来的恶意。
可是,不如此,又能如何?像一件精美的器物,被送入北静王府那金碧辉煌的牢笼?还是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贾府和薛家的步步紧逼下最终耗尽所有,无声凋零?
不!她用力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她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争一个堂堂正正、由自己做主的人生!
夜色,再次笼罩了竹影轩。 黛玉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月光如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霜。 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姑娘,夜深了,歇息吧。”紫鹃掌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走进来,灯光昏黄,映出她忧心忡忡的脸。灯影摇曳,将黛玉单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黛玉缓缓转过头,月光照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 “紫鹃,你说,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紫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跪倒在黛玉脚边,哽咽道:“姑娘……奴婢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奴婢只知道,姑娘心里苦,姑娘想争一口气!无论姑娘做什么决定,奴婢都跟着姑娘,生死不离!”
黛玉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紫鹃的头发,指尖冰凉。 这个自小陪伴她的丫鬟,是她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纯粹的温暖了。
“起来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去睡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紫鹃知道劝不动,只得含泪退下。
书房内又只剩下黛玉一人。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那方父亲留下的旧端砚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打开砚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砚堂内早已干涸的墨痕。 父亲当年,是否也曾在这方砚台前,为家族、为前程、为她这个女儿的未来,殚精竭虑?
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这世上,再无一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所有的路,所有的抉择,所有的后果,都只能由她独自承担。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叩门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黛玉耳边!
她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是詹信回来了?还是……北静王府的人提前到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边,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这才沉声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林伯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疲惫:“姑娘!是小人!詹信!回来了!”
回来了!黛玉猛地拉开门栓!
月光下,詹信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眼中却燃烧着灼热的光芒。他不及行礼,便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双手奉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姑娘!幸不辱命!族老们……同意了!这是新修订的族谱副本,上面……有姑娘的名字了!”
黛玉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卷宗,指尖触及那冰凉的油布,竟觉得有千斤重。 她缓缓走回书房,就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
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墨迹犹新的族谱。她屏住呼吸,一页页翻找,终于,在属于她父亲林如海的那一支下,看到了新增的一行小楷:
“女黛玉,承嗣立户。”
简简单单六个字,却仿佛用尽了黛玉全身的力气。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连忙伸手扶住书案边缘,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解脱与酸楚!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从今往后,她林黛玉,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孤女,而是在宗法礼制上,有了自己名分的、独立的“户主”!尽管这身份惊世骇俗,尽管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但至少,她为自己争得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立足点!
“好……好……”她喃喃着,将那份族谱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詹信和闻声赶来的紫鹃、雪雁,看着姑娘又哭又笑的模样,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激动过后,黛玉迅速冷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将族谱仔细收好,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詹先生,一路辛苦。北静王府那边,可有消息?”
“小人日夜兼程,沿途并未听闻王爷动身的消息。想必……还有一两日时间。”
“足够了。”黛玉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明日,便将我自立门户的消息,散出去。不必大张旗鼓,但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她要抢在北静王开口提亲之前,亮出自己的底牌!她要让那位王爷知道,她林黛玉,并非无根浮萍,任人拿捏!她要的,不是攀附,而是平等对话的资格!
次日,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林黛玉承嗣立户”的消息,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而又迅速地炸开了锅。惊愕、哗然、鄙夷、钦佩……种种反应,不一而足。
而黛玉,在经历了一夜的风暴洗礼后,换上了一身 崭新的 雨过天青色暗纹罗衫,发间依旧簪着那支白玉竹节簪,却额外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象征胜利的 白色山茶花。她端坐在蕙芷轩正堂,腰背挺得笔直,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在等待。等待那最终的时刻到来。
这一次,她不再恐惧,不再彷徨。因为她手中,已然握有了对抗命运的、微薄却坚实的资本。
她的脊梁,从未如此刻这般,挺直如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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