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空谷自生香
竹影轩的沉寂,并未如外界揣测的那般,是风雨飘摇后的凋零,反倒更像是一场深沉的蛰伏。黛玉仿佛一株敛尽了所有光华、将生机深藏于根系的兰草,在无人问津的空谷中,悄然积蓄着力量。
秋意渐深,庭院中的几株老菊开始吐露芬芳,金灿灿、白莹莹的花朵,在飒飒秋风中摇曳生姿,为这素净的院落添上一抹难得的亮色。黛玉换上了稍厚实的 秋香色暗花绫夹袄,下系一条 蟹壳青百褶棉裙,乌鸦鸦的长发依旧只用那支白玉竹节簪松松绾着, 鬓边却别出心裁地簪了一朵新摘的、花瓣卷曲如丝的 白色小雏菊,平添了几分生气。
她不再终日枯坐书房,而是将更多时间花在了庭院里。 有时,她会亲自提着一个小小的 紫砂水壶,为那些菊花浇水,动作轻柔细致; 有时,她会拿着一把小巧的 银剪刀,修剪掉枯萎的枝叶,神情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弯着腰的身影,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而踏实的美感。
詹信每隔几日便会来禀报织坊的进展。那“竹影天水碧”的料子,因工艺繁复、产量极低,反倒因其稀缺性,在京中顶尖的闺阁圈里声名鹊起,成了身份与品味的象征。求购者络绎不绝,价格也水涨船高。黛玉却并未被这热度冲昏头脑,她严格限定了每月的出货量,宁缺毋滥,牢牢把控着“物以稀为贵”的命脉。
更令人惊喜的是,两位老师傅在黛玉“残荷听雨”的构思启发下,竟真的用北丝织出了一种名为“秋塘月色”的料子。底色是极淡的灰紫,仿佛月下荷塘的朦胧水色,上面用深浅不一的同色丝线,织出残荷枯梗的剪影,意境萧疏清冷,却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风骨。 黛玉第一次见到样品时,竟怔了许久,指尖轻轻抚过那带着凉意的缎面,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感动的光芒。 这料子,仿佛织进了她此刻的心境。
“告诉老师傅,这‘秋塘月色’,很好。”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生意上的稳步推进,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黛玉仔细审阅着詹信送来的账目,看着那原本因购置宅院、开设织坊而大幅减少的银钱,如今又一点点丰盈起来,心中涌起的,并非商贾逐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踏实感。 她甚至开始跟着詹信学习一些更复杂的理财之道,如何将闲置银钱稳妥地置产,或是进行些小额放贷,让钱能“生”钱。 那纤细的、惯于执笔抚琴的手指,在拨弄算盘时,也渐渐有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
这一日,孙妙仪前来上课,课后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有些迟疑地拿出一张诗笺。
“先生,”她轻声说道,“这是家父前几日与几位清流同侪小聚时,一位致仕的老翰林所作,大家传阅,都觉……颇有意味,妙仪抄录了一份,想请先生看看。”
黛玉接过诗笺,只见上面是一首七律,字迹苍劲,诗意沉郁,其中两句尤为醒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
诗句直指时弊,感慨世道不公。黛玉默默读着,心中波澜微起。 她想起贾府的奢靡,想起自己曾在街头见过的流民,想起这世间无处不在的倾轧与不公。她将诗笺轻轻放回桌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诗是好的,心是悲悯的。只是……光有悲悯,远远不够。”
孙妙仪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黛玉抬眼望向窗外澄澈高远的秋空,目光悠远: “若不能为这‘冻死骨’送去一件寒衣,一餐饱饭,再多的惆怅,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水中明月。”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孙妙仪却从先生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力量。
送走孙妙仪,黛玉独自在庭院中散步。 秋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吹动她的裙裾和发丝。 她走到那方小池塘边,池水比夏日清浅了许多,几尾锦鲤在残荷梗间缓缓游动。 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想起父亲林如海为官时的清正,想起他时常教导的“达则兼济天下”。 如今,她虽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无权无势,但……她似乎也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一个念头,如同种子,悄然落入心田。
当晚,她便唤来詹信。
“詹先生,今年织坊的收益,除却必要的开支和预留的发展资金,可还有富余?”
詹信略一核算,答道:“回姑娘,除去各项,尚有不少盈余。”
“好。”黛玉点了点头,目光清明而坚定,“你替我留意着,京中可有信誉良好的善堂,或者……年关将近,南城一带的贫苦人家,可否暗中接济一些?不必张扬,更不必以我的名义,只求能实实在在帮到一些需要帮助的人。”
詹信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黛玉。他原以为姑娘苦心经营,是为自身立足,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胸怀!
“姑娘……姑娘慈悲!”詹信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小人一定办妥!定不负姑娘所托!”
黛玉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得色,只有一种沉静的坦然。 “能力微薄,略尽心意罢了。”
她并非要做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只是觉得,既然她有幸得以自立,既然她手中掌握了一些资源,那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这冰冷的世界增添一丝微弱的暖意,或许,才是对她这番挣扎、对她手中这份“独立”最好的诠释。
夜深人静,黛玉坐在灯下,并未看书,也未算账。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秋风掠过竹叶的簌簌声。 那声音,不再显得凄清,反而有一种安详的韵律。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发间那朵已然有些萎蔫的白色小雏菊。 菊花虽小,却能在寒秋中傲然绽放。她林黛玉,或许永远无法成为牡丹那样的富贵之花,但能做一株幽谷中的兰草,或是寒秋中的雏菊,静静地散发属于自己的微光,似乎……也不错。
镜中映出她的容颜,清减依旧,眉宇间却少了几分愁郁,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 那双曾盛满泪水与忧伤的眸子,如今像两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她知道,外界的风雨从未停歇,未来的路依旧漫长。但她的内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踏实而安宁。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立身之本,不在于攀附了多高的枝头,而在于自己的根,扎得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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