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眸微察定风波
一连三日,北静王府内院针线房的气氛,都如同这盛夏雷雨前的天气,沉闷、压抑,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凝滞。绣娘们个个噤若寒蝉,连穿针引线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触怒了管事柳嫂子那根依旧紧绷的神经。
柳嫂子虽然当众严惩了春纤,稳住了针线房的“规矩”,但心里却并未感到丝毫快意。钱槐那日看似“提醒”实则威胁的嘴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让她如鲠在喉。春纤被关在后院杂物间,那些精细繁重的活计不得不分给其他绣娘,进度明显慢了下来,尤其是王妃点名要的那批夏日纱帐上的兰草绣样,其他人绣出来的,总是差了几分灵动气韵。柳嫂子烦躁地揉着额角,心里暗骂春纤不争气,又恼恨钱槐多事。
而被囚禁在阴暗杂物间的春纤,这三日如同过了三年。每日只有粗使婆子从门缝里塞进两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碗不见油花的菜汤。她蜷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隐约的人声和更鼓,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遗弃的旧物。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意志。她摸出袖中那方绣着水鸭的绢子,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念想,是否真的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归朴堂内,林黛玉的察觉。
这三日,林黛玉并非对府中的暗流毫无察觉。她心思细腻敏感,尤善察言观色。她先是发现近日送来的绣活,尤其是她惯用的帕子、香囊等小件,针脚虽仍工整,但神韵气韵却大不如前,少了春纤手下那份特有的灵秀。继而,她注意到身边的大丫鬟紫鹃和雪雁,偶尔交换眼神时,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忧虑。
这日午后,黛玉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小憩,窗外芭蕉叶被晒得有些卷边。她并未睡着,只闭目养神。紫鹃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安静地打着络子。雪雁则轻手轻脚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瓷器。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争执声,似乎是两个婆子在为什么事拌嘴,声音模糊,但“针线房”、“春纤”、“关起来”几个词,却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黛玉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并无睡意。她轻声问道:“紫鹃,我恍惚听着,外面像是为了针线房的事争执?春纤那丫头,怎的这几日不见她送绣样来了?”
紫鹃和雪雁交换了一个眼神。紫鹃放下手中的络子,斟酌着词语,轻声回道:“回姑娘,是……是针线房那边出了点小事。” 她深知黛玉心性,不喜搬弄是非,但此事涉及一个丫鬟的前程,她觉得不能隐瞒。
“哦?何事?”黛玉坐起身,接过雪雁递上的温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敷衍的追问。
紫鹃便将自己从各处听来的、拼凑起来的信息,尽量客观地陈述了一遍:“奴婢也是听下头人碎嘴。说是……针线房的绣娘春纤,因着……可能与外院采买上的一个小厮来喜,有些……来往,被柳嬷嬷察觉了。柳嬷嬷动了大气,说他们私相授受,坏了府里规矩,三日前将春纤关了禁闭,还不准她再碰绣活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打听过,那来喜,是个老实本分的,干活勤快,并无劣迹。春纤那丫头,手艺是顶好的,性子也安静,只是……年纪小,或许有些不妥当地念头。”
黛玉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杯。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有些蔫了的兰花,眼神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致,看到了些什么。
私相授受,坏了规矩。这几个字,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想起自己初入贾府时的谨小慎微,想起那些看似无意实则苛刻的审视目光,想起“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岁月。那种身处底层、动辄得咎的滋味,她太熟悉了。春纤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鬟,那份或许刚刚萌芽的、卑微的情愫,在这深宅大院里,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她又想起春纤的手艺,那纱帐上清雅脱俗的兰草,那帕角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确实灵气逼人。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若因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过错”就被毁了前程,甚至被逐出府去,未免太过可惜。更何况,柳嫂子此举,恐怕也未必全然出于公心,更多是维护自身权威和针对钱槐的意气之争。这府里的明争暗斗,她虽不愿沾染,却并非一无所知。
良久,黛玉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如风中絮语:“少年慕艾,本是常情。只要不行差踏错,守好本分,又何须如此苛责。” 她转向紫鹃,问道:“你方才说,那来喜品性如何?”
紫鹃忙道:“奴婢私下问过几个相熟的婆子和小厮,都说来喜是个实诚孩子,干活不惜力,从不多言多语,也从不参与那些赌钱吃酒的勾当。”
黛玉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她不是要纵容仆役违背规矩,只是觉得此事处置过于严苛,有失宽厚。而且,她确实欣赏春纤的才华,不愿见其被埋没。她沉吟片刻,对紫鹃吩咐道:“你私下寻个由头,去跟柳嬷嬷说一声。便说我屋里夏日用的那批纱帐、扇套等物,花样繁琐,非比寻常,还是春纤的手艺合我心意,让她回来当差吧。”
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需得提点她,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言行需得谨慎,莫要再落了人口实。至于柳嬷嬷那里……你只需说是我要用春纤的手艺,其余不必多言。”
紫鹃的斡旋与柳嫂子的妥协。
紫鹃领命,心知这是姑娘心善,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她寻了个柳嫂子独自在针线房核对丝线的空档,走了进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柳嬷嬷万福。”紫鹃先行了礼。
柳嫂子见是王妃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堆起笑容:“紫鹃姑娘怎么有空过来?可是王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紫鹃笑道:“嬷嬷客气了。是娘娘惦记着夏日用的那批纱帐和扇套,说上面的花样精巧,非得春纤姑娘那手绣工才能显出韵味来。娘娘让我来跟嬷嬷说一声,眼看天气越来越热,这些物件儿需得紧着做出来,还是让春纤姑娘回来当差吧,免得误了事。”
柳嫂子一听,心里顿时明镜似的。王妃娘娘这是知道了此事,发了话,并且明显是回护春纤的意思。她心里虽仍有不甘和恼怒,但王妃的话就是懿旨,她岂敢违逆?更何况,紫鹃话说得漂亮,给足了她面子,只提娘娘要用春纤的手艺,并未指责她处置不当。
柳嫂子脸上青白交错,最终挤出一个笑容:“是是是,娘娘说的是。春纤那丫头手艺确是没得说。既是娘娘要用,我这就让她回来。” 她顿了顿,又故作懊恼地补充道,“唉,也是我一时气急了,罚得重了些,也是想让她长长记性,守好规矩。”
紫鹃微微一笑:“嬷嬷严加管教也是应当的。只是娘娘仁厚,念她年纪小,手艺又好,给她个改过的机会。嬷嬷放心,娘娘也让我提点春纤,定要谨言慎行,再不辜负嬷嬷的教导。”
一番话,既肯定了柳嫂子的权威,又点明了王妃的态度,滴水不漏。柳嫂子只得连声应下,心里却把多嘴的钱槐又骂了千百遍。
春纤的释放与暗流下的余波。
当粗使婆子打开杂物间门锁,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时,春纤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踉跄着走出阴暗,听着柳嫂子板着脸、硬邦邦的训诫和“王妃娘娘恩典”的告诫,恍如隔世。她跪在地上,朝着归朴堂的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泪水混合着灰尘,糊了满脸。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她回到了熟悉的绣架前,抚摸着冰凉的丝线,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她不知道王妃娘娘为何会知道她这个小人物,又为何会出手相助,她只将这份天大的恩情深深埋进心底,化作更加谨慎的言行和更加精益的绣工。而对来喜的那份心思,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到了心底最深处,不敢再流露分毫。
来喜的感激与新的暗流。
消息传到外院,来喜得知春纤被放出,并且是王妃娘娘亲自开的口,这个憨厚的少年,对着内院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充满了对王妃娘娘无尽的感激。他更加卖力地干活,将这份感激化为行动。
然而,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却并未真正结束。钱槐得知柳嫂子迫于王妃的压力放了人,心中暗恨,觉得自己的算计落了空,对柳嫂子更是记上了一笔。而柳嫂子,虽然表面服从,心里对春纤的“好运”和来喜的“存在”愈发膈应。王府深似海,这点小小的涟漪之下,更深的暗流,仍在悄然涌动。只是,至少在此刻,一缕微光穿透了阴霾,照亮了某个角落,让一段卑微的情感,暂时得以喘息。而这一切的转机,都源于归朴堂内,那位心思缜密、于细微处见真章的王妃,那不经意间的一次过问,一次源于自身经历的同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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