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是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被“砸”回现实的。
前一刻,他的感官还沉浸在草原祭火的炽热里——鼻腔里满是马奶酒醇厚的腥膻,耳中回荡着萨满古老苍凉的吟唱与篝火噼啪的爆裂声,眼前是赤红火焰舔舐夜空的壮阔。可下一秒,天旋地转的剥离感猛地袭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灵魂,狠狠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最先包裹他的是空气——潮湿、黏腻,带着江南春日特有的水汽,还混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穿城而过的河水泛着淡淡的腥气,街边摊贩蒸腾的食物香气裹着油脂的醇厚,胭脂铺飘来的脂粉味混着行人的汗味,还有青石板路被细雨浸润后,透出的泥土与青苔的腥甜。这些味道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草原的干燥清冽彻底冲散。
紧接着,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不再是草原的静谧或祭火的单一狂欢,而是无数声响的大合唱:挑着担子的货郎边走边吆喝“香饮子嘞——解暑润喉!”,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轱辘轱辘”的声响忽快忽慢,偶尔还夹杂着车夫的咒骂;河面上的船桨破开水面,“哗啦”声里混着船家的号子;街边茶馆的伙计招揽客人,“客官里面请!新沏的雨前龙井!”;还有孩童的啼哭、妇人的闲聊、商贩的讨价还价……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吵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又鲜活得让人心头发颤。
马骥猛地睁开眼,视线被眼前的景象晃得发花。
没有了苍穹如盖、四野茫茫的草原,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宇。白墙黛瓦层层叠叠,屋檐翘角勾心斗角,密集得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细雨如丝,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给所有建筑都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他站在一条宽阔得超乎想象的街道旁,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被雨水打湿后泛着青灰色的光,偶尔有积水倒映着屋檐的影子,晃悠悠的。
街道上的人潮更是让他眼花缭乱。男女老少摩肩接踵,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摇着折扇,袖口绣着精致的纹样;穿着粗布短衣的脚夫扛着货箱,腰上的汗巾湿了大半;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攥着母亲的手,眼睛盯着街边的糖画摊子;还有穿着圆领袍的小吏匆匆走过,腰间挂着印袋,脚步急促。每个人都在动,像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鲜活、热闹,却也让他这个“外来者”感到茫然无措。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身上还穿着草原上那套便于骑射的窄袖毛料袍子,深褐色的布料厚实,在这微凉潮湿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闷热。袍子的下摆沾着草原的泥土,袖口还有骑马时磨出的毛边,与周围行人轻薄的春衫格格不入。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凉得人打哆嗦。
“让开让开!莫挡道!”一声粗鲁的吆喝打断了他的恍惚。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挤了过来,车上堆满了盖着油纸的箩筐,大概是刚从码头卸的货。汉子力气大,推车时带着一股冲劲,车轮险些碾过马骥的脚背。马骥踉跄着退到街边,后背撞上一根冰冷的石柱——那是街边商铺的门柱,柱身上刻着简单的云纹,还贴着一张泛黄的“曹婆婆肉饼”招贴,墨迹被雨水晕开了一点,却依旧能看清“皮薄馅足”四个字。
他扶着石柱站稳,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街道两侧的商铺和摊贩早已摆满了吃食:曹婆婆肉饼摊子上,刚出炉的肉饼泛着琥珀色油光,肉馅的鲜香混着葱花的辛辣,顺着蒸腾的热气飘得老远,咬一口能爆出滚烫的肉汁;隔壁的郑家油饼摊子前,师傅正用长柄铁铲翻动油饼,油花“滋滋”作响,饼皮金黄酥脆,撒上椒盐后香气更浓;还有卖酪浆的摊贩,木桶里盛着乳白色的酪浆,舀一勺尝,带着淡淡的奶香和微酸,是江南人喜欢的清爽口味。
马骥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草原上用的皮毛和碎银,在这里显然不通用。他空空的手掌攥了攥,一股窘迫感涌上心头。在草原时,他好歹有巴特尔的照顾,有部落的容身之处,可到了这繁华的临安城,他连一口热饭都买不起。
他胸口的山歌挂坠在这时传来一阵温热的悸动,不是草原上那种与天地共鸣的苍茫感,而是一种贪婪的、细碎的吮吸感,仿佛在拼命汲取周围这浓郁到化不开的“人气”与“烟火气”。挂坠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皮肤上,像一颗小小的暖炉,让他在窘迫中多了一丝莫名的安心。
“这位官人,新出的蜜饯金桔,甜掉牙咯!来一份?”一个摊贩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个竹簸箕,里面装满了橙红色的蜜饯,裹着晶莹的糖霜。马骥尴尬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我没钱。”摊贩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撇撇嘴:“没钱还站这儿看?耽误生意!”说完,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马骥的脸烧了烧,只好沿着街道往前走。不远处,一片用竹木搭建的棚式建筑群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瓦舍勾栏,入口处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写着“象棚”“歌馆”“杂耍棚”,人来人往,比街边更热闹。里面隐约传来锣鼓声、丝竹声、喝彩声,还有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抑扬顿挫的人声,像是有人在讲故事。
“瓦舍勾栏……”马骥心头一动,他在历史书里见过这个词,是宋代城市里的娱乐中心,说书、杂耍、杂剧都在这里上演。他好奇地挤了过去,刚到入口,就被里面的热闹裹了进去。
第一个棚子是表演角抵的,也就是相扑。台上两个赤膊的汉子,肌肉贲张,皮肤黝黑,腰间只系着红色的兜肚。他们互相抱着对方的腰,吼声如雷,每一次发力都让肌肉紧绷,台下的观众看得入迷,时不时发出“好!”的喝彩。马骥挤在人群后,看着汉子们笨拙却充满力量的动作,想起了草原上的摔跤,忍不住也跟着喊了一声“好”。
还没等他看够,隔壁棚子的丝竹声又把他吸引了过去。这里在演杂剧,演员们涂脂抹粉,穿着华丽的戏服——生角穿青色长衫,旦角穿粉色罗裙,丑角脸上画着白块,动作夸张。他们唱的是《赵贞女蔡二郎》的片段,虽然马骥听不懂具体唱词,但从演员的表情和动作里,能看出蔡二郎的负心和赵贞女的悲苦,台下不少妇人都抹起了眼泪。
接着是杂耍班子,吞刀的艺人将一把长刀慢慢送进嘴里,刀尖从喉咙处顶起,看得人头皮发麻;吐火的艺人含一口烈酒,对着火把一喷,火焰瞬间窜起三尺高,映得观众的脸通红;走索的艺人在两根绳子之间行走,手里拿着平衡杆,脚下不稳时,台下的惊呼此起彼伏。马骥看得忘乎所以,暂时忘了饥饿和窘迫。
在一个顶碗少女表演时,马骥看得最入迷——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穿着鹅黄色的短袄,头顶叠着十几只青花碗,随着音乐旋转、跳跃,碗却稳稳当当,没有一只掉落。表演到精彩处,班主笑眯眯地走下台讨赏,铜钱“叮叮当当”地扔上台。班主走到马骥面前,见他衣着虽旧但料子不错,便笑着说:“官人,赏点呗?”
马骥的脸又红了,只好再次摆手:“我……我没带钱。”班主的笑容僵住了,脸色沉了下来:“没钱还占着位置?白看半天热闹!”说着,伸手推了他一把。马骥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后面的人,引来一阵不满的抱怨。他只好灰溜溜地挤出人群,站在瓦舍边缘,看着里面依旧热闹的景象,心里满是茫然。
细雨还在飘,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毛料袍子吸饱了水汽,变得更加沉重。他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临安城,它像一幅无比繁华的画卷,可自己却像一滴多余的墨,融不进去,也找不到归宿。
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说唱声混合着木板敲击声,从旁边一间茶馆里传了出来。那声音不同于瓦舍的嘈杂,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穿透了所有喧嚣,直接钻进他的耳中。马骥抬头一看,茶馆的招牌上写着“清乐茶坊”,黑底金字,透着几分雅致。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推开了茶馆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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