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对军械案的雷霆之怒,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平息,反而像酝酿中的风暴,云层愈积愈厚,压得整个金陵城喘不过气。宫内气氛依旧紧绷,低语和猜测在宫墙角落滋生,又迅速被恐惧掐灭。坤宁宫虽仍是相对温暖的避风港,但马皇后时常的凝眉和朱元璋越来越少出现的身影,无不昭示着外间的惊涛骇浪。
朱橚深知,在这种环境下,任何非常规的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引来灭顶之灾。北三所的那个发现,如同藏在鞋底的一根尖刺,时刻提醒着他危险的存在。他按捺住立刻行动的冲动,继续蛰伏,同时更加用心地经营着“药材神童”的形象。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辨认药材。当刘纯再次前来请脉,并如常般带着考较意味地向平安讲解一味新药的性味归经、炮制方法时,朱橚会忽然咿呀出声,小手不是去抓药,而是指向一旁用来称量药材的小巧戥秤,然后又指向自己的嘴巴,做出一个“一点点”的口型。
刘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殿下之意是……用药需如用秤,分量不可差错?”
朱橚立刻露出一个“你懂了”的模糊笑容,转而抓起一片甘草啃起来,留下震惊的刘纯和一旁首次微微抬起眼皮、飞快瞥了朱橚一眼的平安。
又一次,刘纯带来一些干燥的蝉蜕,讲解其疏散风热、利咽开音之效。朱橚听着,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模仿着刘纯平日捻须的动作,用小手指捏起一点蝉蜕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入旁边一碗清水中,看着粉末散开,然后指着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小眉头皱着摇头。
“殿下是觉得……此物直接入喉散开,恐刺激不适?需以水为载体?”刘纯的声音都因激动有些发颤。蝉蜕质轻,直接冲服确易呛咳,常需包煎或巧妙配伍。这等细微的用药体验,绝非寻常孩童能知!
一次次“无意”的、却精准戳中药学细微关键之处的举动,彻底征服了刘纯。这位老太医如今看待朱橚的眼神,已不再是看一个聪慧的皇子,更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瑰宝,一座未经发掘的医学金山。他甚至开始私下里记录朱橚的这些“灵光一闪”,视若珍宝。
马皇后虽觉惊奇,但出于对幼子的溺爱和对其“怪癖”的习惯,只当是刘纯太过喜爱孩子而产生的夸大,一笑置之,并未深究到“妖孽”层面,反而觉得儿子能与这位医术精湛、品德敦厚的老院使投缘是件好事。
火候已到。
这一日,刘纯请脉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沉吟片刻,对马皇后拱手道:“娘娘,殿下于药学一道,天赋异禀,实乃老臣平生仅见。然药学之源,在于天地自然。诸多药材,生于山野,采于四季,形态气味,非经炮制之干品所能尽显。老臣斗胆建言,若天气晴好,或可抱殿下至御花园稍开阔处,辨识些鲜活草木,于殿下感知药性、启迪心智,或大有裨益。”
马皇后闻言,略作思索。她虽担心儿子身体,但见刘纯言辞恳切,且近日天气和暖,朱橚身体也的确康健了许多,便点头应允:“刘院使所言有理。总是闷在殿中也不好。便依院使所言,择日带小五去园中走走也好。只是需得多带人手,仔细看护,莫要着了风,也莫要去那太偏僻处。”
“老臣遵旨!”刘纯强压激动,连忙应下。
计划的第一步,顺利得超乎想象。
三日后,春风和煦,阳光明媚。一支小小的队伍从坤宁宫出发,前往御花园。乳母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朱橚,刘纯和平安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四名宫女和两名小太监,其中包括一直低眉顺眼、心跳如鼓的小柱子——这是朱橚前夜通过一个极其隐晦的指令,暗示乳母“今日需得力之人跟随”,而小柱子因腿脚麻利又被“随口”点中。
朱橚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必须引导刘纯前往靠近北三所的区域,但又不能显得过于刻意。
进入御花园,刘纯如鱼得水,指着沿途的花草树木,低声向朱橚和平安讲解:“此乃芍药,养血调经,柔肝止痛;那是连翘,清热解毒,消肿散结……”朱橚配合地表现出浓厚兴趣,咿呀作声,小手指点。
队伍缓缓而行,逐渐偏离主道,向着更为幽静的区域走去。越往深处,人迹越罕至,亭台楼阁也显露出些许年久失修的痕迹。
刘纯完全沉浸在传授知识的喜悦中,并未察觉异常。他甚至指着墙角一丛茂盛的苔藓对平安道:“瞧这绿苔,虽微贱,亦可入药,《本草》有载……”
朱橚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在记忆小柱子描述的那条路径和发现异常泥土的假山石特征。
终于,在一处废弃的亭子附近,朱橚看到了那块形态奇特的太湖石,与小柱子描述的一般无二!附近的地面,相较于御花园其他地方的整洁,显得有些荒芜,杂草丛生,确实像少有人打理的样子。
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就在这时,他敏锐的鼻子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不是花香,不是草木腐味,而是一丝淡淡的、混合了硫磺和硝石后的特殊味道,虽然被春风几乎吹散,但他绝不会认错!
来源似乎就在亭子后方更深处,那里树木更加茂密,隐约能看到一段破旧的矮墙,那后面应该就是北三所的范围了。
必须让刘纯过去!但不能是自己要求。
朱橚忽然扭动身体,小手指向那片茂密的树林,嘴里发出急切的声音:“呀!呀!”
乳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林木幽深,略显荒凉,便柔声哄道:“殿下,那边不好玩,咱们去看那边的锦鲤好不好?”
朱橚却固执地指着那边,甚至带上了哭腔。
刘纯见状,便道:“殿下或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草木。老臣观那片林木阴凉,或许生有些喜阴的药草,如半夏、天南星之类。不妨近前一观,若无所获,即刻便回。”
乳母见刘纯也如此说,又拗不过朱橚,只得抱着他,跟着刘纯向那边走去。宫女太监们连忙跟上。
越靠近那片矮墙,那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似乎更清晰了些。朱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和周围的草丛,寻找任何异常的痕迹。
平安默默跟在刘纯身后,眼神依旧低垂,但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鼻翼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小柱子跟在队伍最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刘纯专注于寻找药材,很快在一处潮湿的墙角发现了几株叶片独特的植物:“哦?果真有几株紫背天葵,清热凉血,解毒消肿……”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浑然不觉已接近那矮墙的断裂处。
透过矮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北三所院内的一角:荒芜的庭院,半塌的房舍,一派凄凉景象。
然而,就在那荒芜之中,朱橚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和谐的存在——在远处一间看似废弃的厢房墙角,似乎散落着一些不是枯枝败叶的深色块状物,旁边还有一小片地面的泥土颜色与周围截然不同,像是新翻动过又匆忙掩盖!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在那厢房破损的窗棂后,似乎有一道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绝不是动物该有的敏捷和隐蔽性!
有人!北三所废弃的宫苑里,有人活动!而且行为鬼祟!
几乎在同一时刻,正在低头研究天葵的刘纯和看似木讷的平安,似乎都隐约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一声极轻微的、像是金属磕碰的“咔哒”声。
刘纯疑惑地抬起头,望向矮墙缺口:“咦?方才是什么声响?这北三所久无人居,莫非是野猫蹿动?”
平安也停下了手中的药锄,目光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个方向,又立刻垂下,低声道:“爷爷,听着不像猫。”
乳母和宫女们则有些不安起来:“刘院使,这地方瞧着瘆人,殿下千金之体,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回去吧?”
朱橚知道必须立刻离开!再待下去,风险不可控。他立刻适时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小嘴一瘪,做出要哭的样子,仿佛被这里的“阴风”吓到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哎哟,定是着凉了!快快快,回去!”乳母慌忙抱紧朱橚,转身就走。
刘纯虽觉那声响有些奇怪,但见朱橚不适,也顾不上探究,连忙起身:“快回快回!是老臣疏忽了!”
一行人匆匆原路返回,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
回到坤宁宫,马皇后见朱橚似乎受了惊吓(虽是伪装),不免有些埋怨刘纯。刘纯连连告罪,心中也自懊悔,觉得自己只顾着探寻药草,忘了皇子体弱,不宜去那等阴僻之地。
然而,无人注意到,被乳母抱在怀里、看似委顿的朱橚,那双低垂的眼眸中,却闪烁着惊骇与锐利交织的光芒。
不是处理废料!那里有人在活动!在废弃的北三所进行需要用到火药和金属的事情! 那声金属磕碰声……像是在组装或调试什么机构? 父皇正在严查军械,此地却藏有如此隐秘的勾当!这背后牵扯得到底有多大?
信息量巨大,且远超预期,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迷雾和巨大的危险感。
他原本只是想确认风险来源,却意外窥见了一个可能更为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头蛰伏的凶兽,盘踞在宫廷最阴暗的角落。
而更让他心生寒意的是,在离开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废弃窗棂的阴影,落在了他们这一行人的背上。
对方发现他们了?还是仅仅是错觉?
无论如何,这次借医探幽,虽达成了初步目的,却也无疑打草惊蛇,将自己和身边的人置于了更不可测的危险之中。
刘纯和平安,是否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他们会如何做?上报?还是沉默?
朱橚的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各种可能。他必须立刻做出应对,既要尽可能从刘纯那里探听口风,又要确保自身安全,还要考虑如何利用这个惊人的发现。
风暴眼,似乎正悄然向着这座宫廷最不起眼的角落移动。
而雏枭的这次冒险窥探,虽只是惊鸿一瞥,却可能已搅动了深藏的暗流。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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