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防疫疏议》的提纲静静躺在书案上,墨迹已干。朱橚的目光扫过其上一条条在现代看来是常识、在此世却堪称石破天惊的条目:“洁净水源,沸后饮”、“深埋人畜遗骸,远离水源”、“划定隔离区,病患与康者分离”、“秽物集中焚烧或深埋”、“蚊蝇虫鼠,尽力扑杀”……
他知道,这东西绝不能以他的名义直接呈现。那与找死无异。它需要一个合适的渠道,一个能让朝廷重视并不追溯来源的方式。
他的手指在“隔离区”三个字上轻轻敲击。隔离…需要大量的人手、物资和强制力,这唯有官府才能推行。但他的“夜枭”,或许可以在最细微、最不起眼却又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比如,确保“沸水饮用”的理念能传入灾民耳中;比如,秘密处理掉一些未被及时发现和掩埋的动物尸体;比如,在隔离区外围,提供一些基础的消毒草药包……
这些事微小、琐碎、分散,但成千上万件叠加起来,或许就能撬动死亡的天平。
而这,需要“夜枭”在南方,尤其是灾情严重的地区,拥有更灵动的触角。
他再次提笔,密码信的内容变得具体起来。指令发往“泽中”(开封),但目标却是南下。
“谕:鸮二:遣‘游枭’三组,携‘清风散’、‘辟秽丹’方,南下江赣。择机而动,依‘疏议’之要,行微末之事。首要:保己。”
“游枭”,是“夜枭”中最为机敏、擅长伪装和长途行脚的一组,通常以游方郎中、行脚商、甚至是逃荒者的身份行动。“清风散”和“辟秽丹”是朱橚基于古方改良的、具有初步抗菌消炎和预防时疫效果的药散,成本相对低廉,易于大量配制和分发。
他们的任务不是在台前救人,而是在背景板里,像滴入洪流的几滴特殊墨汁,试图无声地改变一些东西的成色。
信使再次借着黎明的微光,将铜管带出了宫墙。
与此同时,南方的灾情正在加剧。
洪水退去,留下的是泥泞的废墟、腐烂的牲畜尸体和拥挤在肮脏高地上的、面黄肌瘦的灾民。夏日的酷热蒸腾着污秽,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
最初的症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高烧、呕吐、剧烈的腹泻,排泄物几乎是米泔水样。紧接着,是照顾他的母亲,然后是邻棚的人……
恐慌如同野火,在绝望的灾民中瞬间燎原。
“瘟疫!是瘟疫!”凄厉的呼喊撕破了暂时维持的秩序。
地方官员闻讯,脸色煞白,一边加急奏报,一边硬着头皮开始采取最原始的措施:派兵丁强行封锁出现病患的灾民聚集区,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所谓的“隔离”,往往意味着将那些还能动弹的病患和尚未染病的人粗暴地圈禁在一起,任其自生自灭。药材短缺,郎中更是避之不及。
死亡开始成批出现。
消息通过官方八百里加急和“夜枭”自身新开辟的、尚显滞涩的渠道,几乎同时传回南京。
乾清宫内,朱元璋看着最新奏报,面沉如水。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瘟疫不仅起了,而且蔓延极快。
“太医院的人呢?派去的人呢?!”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回陛下,院判周大人已亲自带队前往,但……但疫情凶猛,药材人手皆不足……周大人奏请朝廷速拨更多医药支援,并……并言及或需扩大隔离范围,甚至……”禀报的官员声音颤抖,不敢再说下去。
“甚至什么?”
“甚至……对已病重无力回天者……以防疠气扩散……”官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意味着什么。那是无比残酷却可能在当下最“有效”的手段。
朱元璋闭上眼,良久,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准奏。令周院判酌情处置。各州县务必严防死守,绝不能让疫病流入其他府县!所需药材,由朝廷统筹,即刻调拨!”
圣旨带着铁血的味道,飞速传向南方。生存与死亡,秩序与人道,在天灾和皇权面前,被压榨成最冰冷的选项。
而在泥泞和死亡的边缘,“游枭”们已经抵达了灾区外围。
他们分散开来,混在流离失所的灾民队伍里,或者就在官道旁摆起一个简陋的茶摊、药摊。
一个穿着打补丁道袍的“游枭”,在给几个面露惧色的灾民分发浑浊的汤药时,絮絮叨叨:“……老天爷降灾,喝了这碗辟秽汤,能不能躲过去看造化……但切记,喝水定要烧滚!万万不可喝生水!那水里头有看不见的小虫,就是它们作祟!”
另一个扮作行商模样的,则“好心”地提醒同路歇脚的难民:“老哥,瞧那边河滩上漂着的死猪崽?可千万别让孩子们去碰!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挖个深坑埋了,不然要惹病上身的!”
他们的药效果或许有限,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微不足道。但他们反复强调的“喝开水”、“埋尸体”,却像种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撒播进恐慌的人群中。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将信将疑,但也有人,在绝望中抓住了这根细微的稻草,颤颤巍巍地照做了。
在一个被官兵初步封锁的村落外,“鸮五”当年暗中培养的一个擅长外伤和草药的学生(代号“鸮七”),设法将几大包研磨好的“清风散”混在官府发放的少量救济粮中,送了进去。他无法进入核心疫区,只能期望这些药粉能帮到那些症状初起,或许还有救的人。
“夜枭”的力量太微小了。他们无法阻止死亡,甚至无法减缓疫情蔓延的大势。他们像试图用沙袋阻挡洪流的蚂蚁,每一次努力的成效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朱橚在坤宁宫,通过零碎传回的信息,拼凑着前方的惨状和“夜枭”那螳臂当车般的行动。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历史的进程,知道这场瘟疫终会过去,但过程注定尸骨累累。他的现代知识,在缺乏系统执行力和时代技术支撑的情况下,显得如此苍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翻阅医典,试图找到更优解,并将自己的思考,继续写入那份《疏议》中。同时,密切关注着太医院的动向和朝廷的应对。
这日,刘纯前来请脉问安时,神色格外凝重,言谈间不免提及南方疫情,叹息连连:“……周院判已竭尽全力,奈何疠气太盛,古方效微……若有能遏制泻痢、补液救逆之良方,或能多救几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橚心中一动。补液?静脉注射不可能,但口服补液盐的思路呢?虽然效果大打折扣,但总比没有强!
他立刻状若无意地接话,带着孩童式的“奇思妙想”:“刘太医,拉肚子是不是身体里的‘水’和‘盐’都跑掉啦?那光喝水是不是不行?要不要在水里加点盐和糖?就像……就像出汗多了要喝淡盐水一样?”
刘纯猛地一怔,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这个想法简单至极,却似乎……隐隐暗合某种医理?津液亏损,确需滋液生津,但从未有人说得如此直白具体——“水”和“盐”!
他看向朱橚,眼神惊疑不定。这位五殿下,每每总能于不经意间,点出些令人茅塞顿开却又匪夷所思的想法。
“殿下此言……似乎……确有几分道理……”刘纯沉吟着,脑中飞速思考着方剂配伍,“糖可益气,盐可……嗯……或可一试!下官回去便斟酌一下比例!”
刘纯匆匆离去,背影都带着一种急于验证的激动。
朱橚看着他离开,心中稍安。这一点星火,或许能通过刘纯的手,传入太医院,最终能送到南方,多救几个人吧。
他能做的,似乎总是这样,曲折而隐晦。
他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阴沉的天空。
瘟疫的阴影,正缓缓向着大明的心脏——南京,蔓延而来。真正的考验,尚未开始。
(第三十七章 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洪武:医圣朱橚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