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赏赐,尤其是那两处位于开封府附近的皇庄,如同在朱橚原本只是纸面规划的“惠民药铺”蓝图上,骤然注入了沉重而真实的砝码。消息很快在宫内小范围传开,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有羡慕的,有不解的,自然也有暗中揣测的。
朱橚表现得如同一个被天降馅饼砸晕了头的孩子,接连几日去马皇后和太子朱标处请安时,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晕乎乎的喜悦和感激,反复念叨着“父皇隆恩”、“定不负所托”、“一定要把药铺办好”之类的话。他甚至兴致勃勃地拉着刘纯,开始更详细地规划起未来皇庄适合种植哪些药材,需要招募多少农户,预算如何分配等等,显得无比投入和“天真”。
这份毫不作伪的“兴奋”和“专注”,通过各种渠道反馈到朱元璋耳中,稍稍缓解了这位帝王心头的些许疑虑。或许,这孩子真的就只是痴迷于此道,得了赏赐便心无旁骛了?他暂时按下了更深的探究,只是吩咐检校对那两处皇庄的后续情况保持例行关注。
然而,在坤宁宫偏殿那盏常常亮至深夜的灯火下,朱橚的“规划”早已超越了药材种植的范畴。铺开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关于那两处皇庄及其周边地形的水文图——这是他凭借零碎信息和超越时代的地理知识推测绘制的。
他的手指在一处位于皇庄边缘、临近黄河支流且地势低洼的区域轻轻圈点。这里,按照他的计算和来自“夜枭”的零星勘测信息,很可能存在大片季节性湿地和茂密的芦苇荡,人迹罕至,难以开发耕种,是天然的隐蔽场所。
“就在这里。”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父皇赐予的舞台,他自然要好好利用,但舞台之下的暗室,才是真正关键所在。
新的密令很快发出,指令更加具体和大胆:
“谕:鸮二、鸮五:即刻着手,于新赐皇庄(附图标记处)筹建‘药圃’与‘仓廪’。明面招募流民垦殖常用药材,暗依地势,于芦苇深处辟隐蔽营地。‘训导所’人员,择精干者分批以‘庄户’、‘护院’名目南下转入。首要:隔绝窥探,稳步扎根。”
“谕:鸮七:所需特殊器具清单,拆分杂入皇庄常规农具、药具采买单中,由南下队伍分批携带。另,着手整理伤科、防疫手册,务求简明实用,以备训导之用。”
这道命令意味着,“夜枭”的核心训练基地和一部分研发职能,将开始从风险极高的京城周边,向未来属于朱橚自身势力范围的封地边缘转移。那一片看似荒芜的芦苇荡,将成为雏鹰砺爪、暗羽滋生的新巢穴。
转移的过程必须如履薄冰。人员分批南下,借口是皇庄初建,需要人手开拓和护卫。物资采买则化整为零,混杂在大量的普通物品中。所有环节都充分利用了“五皇子筹建药铺”这块金字招牌的便利,却又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可能引起关注的异常流量。
就在朱橚全力布局开封的同时,京城的另一股暗流也开始向他涌来。
燕王朱棣似乎真的对这个“有趣”的五弟上了心。自上次狩猎来访后,他又派人送过几次东西,有时是几张上好的皮子,有时是几本兵书(或许是觉得医书无聊,想给弟弟换换脑子),甚至还邀请过朱橚去京营观看骑兵操练——当然,被朱橚以“体弱畏寒”、“需读医书”为由,怯生生地婉拒了。
朱棣的这些举动,看似兄长关爱,但其频率和方式,都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探究欲。他仿佛一只好奇的猛虎,不断地用爪子拨弄着眼前这只看起来无害又古怪的幼兽,想看看他到底还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反应。
这一日,朱棣甚至亲自来了坤宁宫,并非找朱橚,而是以请教母后针线花样为名(一个拙劣得可笑的借口),来马皇后这里小坐了一会儿。言谈间,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儿臣前日去魏国公府上,听闻太医院如今用的那‘隔帐诊病’、‘灌肠补液’的法子,竟颇有些效用,挽回了不少性命。都说刘太医和周院判医道精进,实乃百姓之福。”
马皇后闻言,自是欣慰,颔首道:“确是如此。太医们此次辛苦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朱棣话锋却微微一转,笑道:“不过儿臣倒是听了一桩趣闻,说这些新巧法子,最初似是源于五弟的一些……嗯……孩童戏言?说是五弟聪慧,于医道颇有天分,常能于古籍中读出些别样心得,无意间点拨了太医?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趣谈。”
他说得轻松随意,仿佛只是分享一件京城轶事,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垂首侍立、看似局促不安的朱橚。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一动,她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试探意味,从容道:“橚儿确是喜欢读些医书,有时看了些杂七杂八的,便会胡思乱想,说些孩子气的话。也是刘太医他们仁心仁术,不拘一格,肯从孩童戏言里琢磨出救人的道理来。这是他们的功德,与橚儿何干?他一个孩子,当不起这般说法。”
她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归功于太医的“仁心”和“不拘一格”,彻底将朱橚摘了出来,定性为无心之失。
朱橚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茫然和一丝慌乱,连忙摆手道:“四哥莫要取笑我了……我、我都是乱说的……是刘太医他们自己厉害……”
朱棣哈哈一笑,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不再纠缠,又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但这次短暂的探访,却让朱橚背后的寒意更深了一层。朱棣的消息渠道果然灵通,竟然连太医院内部流传的、关于他“无意点拨”的模糊说法都探听到了。虽然此事被母后完美化解,但无疑意味着朱棣对他的关注度正在上升,并且开始有意识地从侧面搜集关于他的信息。
来自父皇的审视如芒在背,来自兄弟的探究又如影随形。朱橚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侧皆是迷雾深渊。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将所有真实的意图埋藏于心底,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那看似单调乏味的“药铺大业”之中。他几乎足不出坤宁宫,每日不是读书就是演算,偶尔召见刘纯或内官监的人,也全是讨论药材品种、价格、种植技法、仓储管理之类极其技术性的话题。
他的表现,甚至让原本有些疑心的朱元璋都渐渐觉得,或许自己真是多虑了。这孩子的心思,怕是真真全系在那几亩药田和几间药铺上了,虽不堪大用,倒也省心。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份沉迷于“蝇头小利”和“琐碎技术”的表象之下,一张以开封为中心,向南北药材产地和交通枢纽悄然延伸的网络,正借着“皇庄”、“药铺”这些光明正大的名目,一点点地编织着它的脉络。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悄然落下,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暂时掩盖了所有暗处的涌动。
坤宁宫的偏殿里,炭火烧得正暖。朱橚呵了呵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继续在灯下绘制着一幅新的图表——那是一张关于不同浓度盐水对腹泻脱水症的效果对比模拟曲线图,用的全是这个时代无人能懂的符号和坐标。
窗外是冰封的湖面,寂静无声。但朱橚知道,冰层之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温暖的囚笼里,尽可能地为那股潜流规划好方向,积蓄好力量,等待冰消雪融,或是……破冰而出的那一天。
(第四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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