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那份字斟句酌、充满务实精神却又刻意放低姿态的条陈，被以最快速度送抵南京，呈至朱元璋的御案之上。
谨身殿内，灯火通明。朱元璋仔细地翻阅着儿子的条陈，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看得很慢，时而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条陈中的内容，确实切中时弊。分级接种以兼顾稳定与民生、简化流程以加速推广、信息公开以安抚民心、严查流弊以儆效尤……每一条都指向当前防治局工作的痛点和难点，展现出了远超寻常官僚的洞察力和解决问题的务实态度。尤其是那份将百姓民生与朝廷稳定并列考虑的视野，让朱元璋心中微微一动。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的那份忌惮就越是清晰。老五不仅精于医术，更通政事，且心思缜密，懂得进退（最后那段谦卑的结语就是明证）。这样一个儿子，拥有如此能力，却甘于蛰伏开封，编书种药？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朱元璋合上条陈，沉吟良久。这份条陈，他用得上，甚至可以说急需。但他绝不会原封不动地采纳，更不会让朱橚借此获得任何实质性的权力或过高的声望。
“来人。”他沉声开口。 太监总管立刻趋近。 “将周王这份条陈，抄录数份，分送痘疫防治局、兵部、户部、以及……都察院。令他们三日内，各自审议，拿出个章程出来。”朱元璋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们，周王此乃建言，仅供参考，最终决策，仍需朝议公决。”
一道精妙的指令。既利用了朱橚的方案来解决实际问题，又将其抛入朝堂这个大熔炉中进行公开审议、修改、甚至争吵，最终形成的决议，将是朝廷集体的智慧（或者说，是各方博弈妥协的结果），与朱橚的个人贡献将被最大程度地剥离。同时，将其送至都察院，更是引入了言官的监督和批评，进一步制衡。
果然，条陈内容一经披露，立刻在有限的范围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防治局内，太医院出身的官员们首先感到了冒犯。一个藩王，竟然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虽然条陈说得在理，但那种被否定的感觉让他们极其不舒服。 “分级接种？说得轻巧！疫苗就这么多，先给谁后给谁，岂是那么容易决断？” “培训民间郎中？简直是胡闹！此等关乎人命的大事，岂能交给那些不识字的赤脚医生？出了事谁负责？” “周王殿下久在藩邸，怕是不知民间疾苦，更不懂衙门办事的难处！”
兵部和与勋贵关系密切的官员则对“分拨疫苗予普通百姓”的提议大为警惕。 “军队乃国之根本，岂能与百姓争利？疫苗自当优先保障京营及边镇！” “若是百姓接种后依旧染病，激起民变，该如何是好？此议太过冒险！”
户部和部分江南籍官员则对“简化流程、加速推广”表示出一定的兴趣，毕竟疫情持续，他们的家乡和产业受损最重，但同时也担忧因此会增加财政支出和管理难度。
都察院的御史们则摩拳擦掌，准备从各个角度对这份条陈进行“严格审议”，无论是挑出其中的“不合礼法”之处，还是抨击其“可能带来的弊端”，都是他们博取声名、展现存在感的好机会。
朝堂之上，刚刚平息的争议再次被点燃。虽然争论的焦点变成了具体条款，但无形中，朱橚的名字再次被频繁提及，他被塑造成了一个“虽有奇思妙想，却不谙世事、急于求成”的藩王形象。他的建议被层层讨论、修改、稀释，最终能保留多少原意，尚未可知。
消息传回开封，朱橚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早已预料。他本就没指望自己的方案能被完整采纳，能借此推动朝廷更有效地抗疫，哪怕只是一点点，目的也就达到了。
然而，他这份条陈所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朝堂争论。
北平，燕王府。 朱棣通过秘密渠道，大致了解了条陈的内容和朝堂反应，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好个老五，真是能人所不能。不仅医术通神，这治国理政的条陈也写得头头是道。”他看向道衍，“法师，看来咱们这位五弟，是被父皇逼着亮出更多真本事了。” 道衍微微颔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周王殿下越是展现能力，所处的境地便越是危险。陛下此举，名为咨询，实为淬火，欲将其置于炉火之上锻打，看其是成利器还是化为灰烬。”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咱们的机会，或许就在这‘灰烬’之中。让江南的人加紧活动，朝廷推广受阻，民间必然渴望救命之法。看看能不能从那些秘密接种点……弄到我们要的东西。”他的语气变得冰冷，“必要的时候，可以制造一些混乱，方便我们的人行事。”
与此同时，武当山方面，那几位奉命前去“交流”的年轻子弟也送回了第二封信。信中称，观内一位常年云游、刚刚回山的老道长，在翻阅了他们带去的“医案”后，单独召见了他们，并未多言，只是赠予了他们一本自己手抄的、关于“导引吐纳、固本培元”的养生心得，并暗示“非常之道，需有非常之基，心正气足，方能御邪”。 这本书被立刻秘密送回了开封。
朱橚收到后，仔细翻阅，发现书中所述虽为道家养生之术，但其核心理念与免疫学中增强自身抵抗力的观点隐隐暗合。更重要的是，这似乎代表了武当山某种程度的、极其隐晦的认可与回应。他小心地将书收好，这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能成为一份重要的筹码或理论依据。
而最深的一层涟漪，则荡漾在东宫。 太子朱标仔细阅读了朱橚条陈的抄本（朱元璋特意让人送了一份给他），心中感慨万千。他看到的不是朝臣们争论的“是否合规”，而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关怀和那份务实解决问题的努力。 “五弟……真是辛苦了。”他对着身旁的太子妃常氏叹道，“明明立下大功，却受此猜忌；明明有心为民，却举步维艰。如今这番建言，也不知最后能被采纳几分。” 常氏柔声安慰：“殿下放宽心，周王殿下才智过人，必能逢凶化吉。陛下圣明，最终会采纳良策的。” 朱标点点头，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他自己的身体近日也总觉得有些疲乏不适，但国事家事烦忧，他只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未声张，只是暗自希望五弟的调养方略也能对自己有所裨益。
石激千层浪，朱橚的一份条陈，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初的政治格局中，激起了层层叠叠、方向各异的涟漪。各方势力都在根据自己的利益重新布局，暗潮愈发汹涌。
而此刻的朱橚，在发出条陈后，便再次恢复了“蛰伏”状态，每日依旧与李院判探讨药性，编纂典籍，仿佛外界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只是，在无人察觉的深夜，他的书案上，多了一幅正在缓缓绘制的、极其精细的大明舆图，其上某些区域，被标上了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细小符号。
他在等待，也在准备。等待朝廷最终的决定，也准备着应对任何可能到来的风暴。
（第九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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