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午后,浸润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奢华静谧之中。阳光透过细密的蝉翼纱窗棂,被过滤得柔和而朦胧,懒懒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映出家具器物模糊而庄严的倒影。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百合甜香,若有似无,却无处不在,与殿内沉肃贵重的紫檀木器、层叠的锦绣帷幔一起,共同构筑起一个远离尘嚣、高高在上的华美世界。
宜阳端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却微微用力,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她今日穿了一身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宫装,颜色娇嫩,却仿佛被这殿宇过于沉重的威仪压得有些失色。皇后慵懒地倚靠在临窗的暖榻上,一身绛紫色缂丝凤穿牡丹常服,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容颜端庄威仪,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串油润剔透的蜜蜡念珠,发出极轻的、规律的脆响。
殿内侍立的宫娥太监皆垂首屏息,如同泥雕木塑,使得那念珠碰撞之声愈发清晰,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皇后抬起眼,目光慈爱地落在宜阳身上,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阳儿今日这身衣裳好看,衬得小脸愈发莹润了。近来身子可好?夜间睡得可安稳?若有什么不适,定要立刻告诉母后,万不可忍着。”
宜阳微微垂下眼睫,声音清亮乖巧:“劳母后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御膳房送来的汤膳都用着呢。”
“那就好。”皇后欣慰地点点头,放下念珠,亲自从小几上的白玉碟中拈起一块做成花瓣形状的精致点心,递向宜阳,“尝尝这个,小厨房新试的方子,用的是去岁收的梅花露,清甜不腻。”
宜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小口尝了,点头赞道:“谢谢母后,很好吃。”
“喜欢就好。”皇后看着她吃,眼神里满是宠溺,“你正长身子,多用些好的。只是也要仔细着,别贪嘴积了食。”她语调和煦,如同寻常人家关心女儿饮食的母亲。
“听闻你近日功课不曾懈怠,太傅也多有嘉许?”
宜阳微微垂下眼睫,声音清亮却带着刻意保持的平稳:“劳母后挂心,女儿愚钝,唯有勤勉些,方不负母后与太傅期望。”
“嗯,知道上进便是好的。”皇后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如同暖阳下微澜的湖面,看不出深浅,“你是嫡出的公主,金尊玉贵,这宫里的眼睛都看着呢。学业仪态,琴棋书画,自是半点马虎不得。日后……”她话语微顿,将某些更现实的考量轻轻带过,“总要处处显得周全,方不堕了皇家风范,也叫你父皇与本宫欣慰。”
“女儿谨记母后教诲。”宜阳轻声应道,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母后的开场越是温和家常,她越觉得接下来会有不寻常的话。
果然闲话了几句衣裳、点心,功课,皇后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语气依旧温和:“说来,这宫里待人接物,也是一门大学问。你年岁渐长,身边伺候的人多了,心思也各异,需得仔细分辨才是。”
宜阳的心猛地一缩,指尖掐住了掌心。
皇后仿佛未见她的细微紧张,继续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道:就像照料这些花木。有的花儿名贵娇嫩,需得精心呵护,时时看顾,譬如阳儿你;有的呢,不过是寻常草木,甚至是不知哪里飘来的杂草,搁在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也就罢了,若是不小心挨近了名花,非但夺了养分,说不定还带了病虫,反倒害了宝贝。”
她转回头,重新看向宜阳,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语气却依旧轻柔:“阳儿,你心肠软,善良,这是母后最欣慰的地方。咱们天家女儿,原该有这样悲悯的心肠。只是,你要记住,你的怜悯,你的善心,金贵无比,好比那甘露,该浇灌在名卉之上,使其愈发娇艳,而非洒落在阴沟烂泥之中,徒惹污秽,甚至滋养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反噬自身。”
皇后的声音放缓,每个字都清晰而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醒:“这宫里人多眼杂,心思也杂。底下人更是如此。有的人就等着利用主子一时的仁慈,作为他们攀附向上的垫脚石。你若稍有不察,那点善心非但得不到半分真心感激,反而会被扭曲、利用,最终变成……刺向你自己的刀。”
她伸出手,再次温柔地抚了抚宜阳的发鬓,眼神爱怜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母后是过来人,见的多了。你是母后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更容不得被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沾染分毫,平白失了身份体统。明白母后的意思吗?施恩,也要看对象。对象若错了,便是最大的不智,后患无穷。”
宜阳只觉得胸口窒闷,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母后的话没有半个字提及那个名字,没有质问,没有训斥,甚至没有一丝火气,只是用最慈爱温和的语气,说着最锋利的道理。她听懂了母后的未尽之语:她认为沈玠就是那阴沟里的烂泥、带着病虫的杂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名花”的威胁和玷污。任何一点的靠近和怜悯,都是愚蠢和自降身份。
她不能辩驳,不能解释。任何试图维护的言语,在此刻都只会坐实母后的判断,给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人带来灭顶之灾。她只能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委屈和无力,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喉间,声音低低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涩意:“母后的教诲,女儿……记住了。”
皇后看着她这副乖巧顺从的模样,眼底的深意化作满意的柔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记住了便好。母后也是怕你年纪小,心思纯善,被小人蒙蔽。你明白轻重,母后就放心了。”
她不再多言,重又捡起念珠,闲闲地问起宜阳近日在读什么诗书,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敲打从未发生过。
……
而在永宁殿外院一个僻静的角落,沈玠正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审判。
皇后宫中的一位掌事嬷嬷,姓严,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淬了冰的刀子,正站在他面前。她并未多言,只是用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跪伏在地、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沈玠。
没有厉声喝问,没有冗长的训诫,但这种极致的沉默和压迫,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恐惧。沈玠只觉得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又像是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将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又一遍,将他那些隐藏在卑微顺从下的、血淋淋的过去和残破不堪的现在,全都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这位代表宫中最高威权的嬷嬷面前。
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极度的恐惧和自惭形秽引发胃部剧烈的痉挛,一阵阵绞痛袭来,让他几乎无法保持跪姿,额头顶着冰冷粗糙的地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严嬷嬷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直看得沈玠几乎要晕厥过去,才从鼻子里极轻地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那种冰冷的、睥睨的姿态,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彻底消失许久,沈玠还瘫软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喉咙口涌起强烈的恶心感。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腹中空空,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和清水,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疼痛。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混合着心理上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碾碎…
坤宁宫内,宜阳已经告退离去。
殿内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只有百合香依旧袅袅。皇后脸上的慈爱笑容缓缓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她捻动着念珠,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海棠,却并无赏花的闲情。
方才那位严嬷嬷悄无声息地回到殿内,垂手恭立。
“瞧着如何?”皇后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回娘娘,”严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卑贱入骨,惊惧太过,不成气候。瞧着……不像是有胆色能掀起风浪的。”
皇后沉默片刻,指尖的念珠停顿了一瞬,才缓缓道:“野草固然孱弱,但若挨近了宝树,终究碍眼,且易藏污纳垢。如今看着安分,不过是无力可借。若让他觉出那么一丝不该有的指望,难保不会生出攀附之心,妄图借势。”
她并未回头看严嬷嬷,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盯着永宁殿,尤其那个小太监。安分则罢,若让本宫发现他生了是非,或仗着谁的一点善心,有了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和举动……”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严嬷嬷。
严嬷嬷立刻深深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奴婢明白。娘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办。绝不会让任何腌臜东西,扰了公主殿下的清静。”
皇后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凤眸之中,是一片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宁静。任何可能玷污她完美作品、扰乱她手中棋局的微尘,都必须被牢牢按在原地,或者,在必要时,被彻底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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