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影视基地的黄昏,被夕阳的余烬点燃,天空铺陈开大片浓稠的金红与橘紫,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得近乎悲壮。白日里鼎沸的人声、机器的轰鸣、导演的咆哮,此刻都沉淀为一种疲倦的喧嚣余韵,混杂在空气里飘散的盒饭油腥味和尘土气息中。
禹星野结束了《帝王业》今日的最后一场戏。厚重的玄黑龙袍裹在身上,像是吸饱了日光最后的热度,沉甸甸地压着肩膀。他拒绝了助理递来的水,只觉喉咙里堵着一团挥之不去的燥火,连带着卸妆油的气味都格外刺鼻。
回到剧组安排的酒店套房,他反手甩上门,“咔哒”一声落锁,隔绝了外面那片过分绚烂也过分刺眼的晚霞。厚重的遮光帘严丝合缝地拉起,房间里瞬间沉入一种压抑的昏暗,只有中央空调发出单调的嘶嘶声。
他像一头被无形绳索捆缚的困兽,烦躁地扯开戏服繁复的领口盘扣,任由那象征九五至尊的华服皱巴巴地堆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身体陷进沙发柔软的凹陷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上,却无法淹没心底那团更灼人的无名火。
手指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第N次划开手机屏幕,精准地点向那个早已被指尖摩挲过无数次的小熊头像。
楚星窈的朋友圈。
置顶的更新,时间显示就在半小时前。一组九宫格照片,配文简洁,带着她一贯的、努力想显得轻松的口吻:“收工小确幸!晚霞是天空送的~[太阳][]”
禹星野的指尖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一张张点开。
照片鲜活,充满了片场特有的烟火气和她的生命力。有角落里累得抱着道具箱打盹的灯光师大叔,胡子拉碴的脸在霞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有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泽的旧式黄包车道具,轮毂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有她对着道具间一面蒙尘的镜子自拍的侧影,鼻尖上蹭了灰,像只偷玩归来的小花猫,对着镜头笑得有点傻气,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然而,占据九宫格c位的,是一张被晚霞晕染得如梦似幻的照片。楚星窈举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蓬松柔软的粉色,像捧着一团粉色的云霞。
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笑意,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小白牙,连牙龈都快乐地露了出来,颊边甚至挤出了小小的笑涡。
背景是那片燃烧了半边天的壮丽云锦,金色的光线穿过的缝隙,给她飞扬的发丝镀上流动的金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圣光里,散发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幸福感。
这张照片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禹星野被阴霾笼罩的心湖。他贪婪地盯着那灿烂的笑容,指尖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流连,仿佛能隔着冰冷的玻璃触摸到那份真实的、毫无防备的快乐。
他甚至能清晰地脑补出画面外的声音——她大概是收工后蹦跳着冲向小摊,像只终于找到心爱糖果的小松鼠,举着在逐渐安静的片场里转圈,笑声清脆,惊起归巢的倦鸟。这画面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郁,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小心翼翼地从裂缝里探出头来。
然而,这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星,转瞬即逝,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
当他的目光,滑向最后一张照片——一张明显是他人视角拍摄的半身照时,瞳孔骤然收缩!男人的直觉告诉他,照片有问题。
照片里,楚星窈微微侧身回眸,手里依旧举着那团粉色的云,晚霞的金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鼻尖上那点可爱的灰痕清晰可见。她望向镜头的眼神带着点俏皮的询问,仿佛在说:“好看吗?”笑容依旧甜美。
致命的焦点,不在她身上,而在照片的右下角,那片被镜头虚化处理、作为背景的片场休息区边缘。
一个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的身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身影并不完整,只有小半个侧身和一片清晰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洁净的衬衫衣角。但足够了!那挺拔如修竹的身姿,那副架在高挺鼻梁上、在夕照下反射出一点冷冽微光的金丝眼镜边框……即使模糊,也如同烙印般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沈清和!
那抹突兀的白色,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禹星野的眼底!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炸开,顺着神经末梢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尖锐的邪火,裹挟着冰冷的醋意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怒,“轰”地一声直冲天灵盖!
营业?配合宣传?去他妈的营业!
之前那些铺天盖地的cp海报、直播间的甜蜜互动、热搜上的“金童玉女”……他还能用“工作需要”、“行业规则”这些冰冷的标签强行贴住,像一层脆弱的保鲜膜覆盖在翻腾的酸水上。
可这张照片呢?收工了!私人时间!没有镜头!没有导演喊“卡”!没有制片人盯着!她笑得那么纯粹,那么开心,像一朵在无人处盛放的花!他在旁边干什么?!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像个精准捕捉猎物的猎人!那片白衬衫衣角,像一面无声的旗帜,宣告着一种超越工作范畴的、令人窒息的亲密和存在感!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从禹星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猛地扬手,将掌中那个承载着甜蜜与刺痛的冰冷机器狠狠砸向旁边的沙发靠背!手机撞在柔软的绒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屏幕朝下,深深陷了进去,那片绚烂的晚霞和那抹刺眼的白终于被黑暗吞噬。
他“嚯”地站起身,烦躁地在沙发前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玄色的龙袍下摆被带得猎猎作响,像暴风雨前翻涌的乌云。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吸入了滚烫的沙砾。目光扫过茶几上摊开的、明日重头戏的剧本,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弯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一把将剧本捞起。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近乎粗暴地翻动着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台词间仓皇扫视,最终,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一行字上: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悔教夫婿觅封侯。”
白纸黑字,墨色淋漓,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尖锐的嘲讽,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最血淋淋的痛处!
悔教……觅封侯?
他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那个在横影基地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对着烤肠机咽口水的小宫女?
后悔见证她为了一个六番角色拼尽全力、眼睛里燃烧着倔强星火的时刻?
后悔在她终于挣扎着从泥泞中探出头,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舞台?
不!
一股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悔恨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后悔的是自己的懦弱!后悔像个小丑一样躲在“朋友”的幌子后面!后悔眼睁睁看着她被推向那个道貌岸然的“沪戏精英”身边!后悔自己明明早已心火燎原,却连一句“楚星窈,我喜欢你”都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咽不下!
怕什么?怕被拒绝?怕那点靠着烤肠和保温杯、靠着片场偶遇和深夜电话维系着的、摇摇欲坠的“情谊”彻底化为齑粉?怕从此连远远看着她的资格都失去?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占有欲疯狂撕扯着他。剧本的纸张在他失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被捏得卷曲、发皱。
楚星窈……她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对着那个沈清和,露出那张照片里一样毫无防备的、灿烂到刺眼的笑容?那个“金童”,是不是正用他那双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温润实则步步为营的眼睛,编织着更精密的网?
同一片被晚霞点燃的天空下,瑰丽的色彩正渐渐被深沉的靛蓝吞噬。
《沪上烟云》片场,人声彻底散去,只留下空旷的寂静和满地狼藉的道具影子。楚星窈换下了林晚那身象征身份转变的月白滚边旗袍,裹了件轻薄的米色针织开衫。怀里那个印着傻气烤肠图案的保温杯像一个熟悉的锚点,传递着杯壁残留的温热。
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甜腻的滋味,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吹散了白日拍戏积攒的疲惫和紧绷。她正和几个相熟的服装助理说说笑笑,踩着鹅卵石小径往酒店方向走,脚步轻快。
“星窈,稍等一下。”
沈清和温润清朗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自身后清晰地传来。
楚星窈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沈清和已经脱下了戏里那身笔挺的西装,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外面随意套了件质感极佳的卡其色薄风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波澜。他步履从容地快走几步,在通往酒店主楼和后勤区域的分岔路口,恰好拦在了她面前。
“清和?”楚星窈停下脚步,怀里抱着保温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有事吗?明天的戏份……”她以为是关于剧本的临时调整。
“嗯,是有点事。”沈清和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几个停下脚步、好奇看过来的工作人员,“这边说话不太方便。去……那边道具仓库吧?安静些。”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栋独立的两层旧式小楼,那是剧组存放大量道具的地方,此刻大门紧闭,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有些孤寂和神秘。
楚星窈微微蹙眉,心中掠过一丝疑惑。有什么事不能在回酒店的路上说,或者找个休息棚?非要单独去道具间?但沈清和的神情坦荡,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温和专业,她压下那点异样,点点头:“好吧。”
推开道具间沉重的、有些掉漆的木门,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樟脑丸气味混合着陈年木头、灰尘、旧皮革和颜料干涸后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里面空间极大,却异常昏暗,只有几扇位于高处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在堆积如山的道具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轮廓。
巨大的空间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仓库:蒙着厚厚灰尘的欧式雕花沙发、盖着白布只露出喇叭口的古董留声机、藤条编织的旧皮箱、断了弦的古琴琵琶、褪色的戏服盔甲……各种年代、各种风格的物品杂乱地堆叠着,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巨兽,散发着陈旧与腐朽的气息。
沈清和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轻响,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被彻底隔绝,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悬浮在光柱里的尘埃,还在无声地、缓慢地舞动。
楚星窈站在门口,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怀里的保温杯成了唯一熟悉的热源。樟脑丸的味道让她鼻尖发痒,心头那点疑惑迅速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取代。她看着沈清和的背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向一个相对空旷些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藤条箱。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楚星窈。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让楚星窈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这个简单的动作,如同撕下了一层温润如玉的面具。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透出一种楚星窈从未见过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和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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