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老黄牛，背着空背篼，慢吞吞地往村外的山坡走。脚下的路还是那些凹凸不平的土路，路边歪歪扭扭的篱笆，光秃秃的树枝，看着都眼熟。可不知咋的，就是觉得隔了一层啥东西，有点陌生，好像我不是在这里长到六七岁才走的，倒像是哪个外乡人第一次来。
也是，在外婆家那边待了快一年了。一年，说起来不长，可在我这小半辈子里，好像比之前那六七年加起来还要长，经历的事还要多。想起外婆，心里就跟针扎一样疼。她这会儿走到哪儿了？是不是一个人在那条陡峭的山路上喘气？回到那个有二舅舅的家，会不会又挨骂？
牛绳在手里一拽一拽的，老黄牛低头啃着路边刚冒了点绿芽的枯草。我叹了口气，心里头沉甸甸的。
爸妈他们…现在在干啥呢？在浙江，那个听说很远很远、有大城市的地方。他们带着小九和小娴。小九该又长高了吧？肯定穿得暖暖和和的。小娴呢？那个在厕所旁边出生、差点被奶奶嫌弃的小妹妹，现在会跑会跳了吧？他们能在爸妈身边，真好。至少…不用像我和小雅这样，天天担心挨打挨骂，有干不完的活。弟弟是男孩，妹妹还小，爸妈应该会多疼他们一些吧？
可是…他们为啥一次都没给我写信呢？冉老师家的小卖部有地址的。也没打电话问问外婆我过得咋样。甚至连一分钱…都没寄给外婆。外婆养着我，吃的穿的，虽然不好，但那也是粮食，也是钱啊。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忘了？觉得把我往外婆那一扔，就没事了？
想到这里，鼻子有点酸。我赶紧吸吸鼻子，把那股酸意压下去。不能哭，哭了让奶奶看见，又得挨骂。
最让我难受的，还是外婆。我的好外婆…这一年，为了我，她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啊？二舅舅的打骂，舅妈们的白眼，寨子里人的闲话…还有本来就不宽裕的口粮，硬生生分给我一口。
要不是我这个拖油瓶，外婆跟着后外公陈国军，虽然日子可能也紧巴，但至少不用受二舅舅的气。后外公在镇上税务局上班，好歹是吃公家粮的，偶尔总能贴补点吧？外婆也不用那么累，不用看儿子脸色过日子。
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她。现在我走了，外婆应该能轻松点了吧？后外公…他会把外婆接回镇上去吗？希望他还有点良心，看在外婆给他生了个小女儿金秀姨的份上，对外婆好一点。想起金秀姨，那个长得挺周正、说话细声细气的姨，她这一年里来过阴阳田两三次，每次来都劝外婆回去，说镇上好，说爸（后外公）一个人也冷清…
可外婆每次都摇头，说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那一大家子。现在我走了，外婆最大的牵挂没了，她应该会听金秀姨的劝了吧？
希望外婆能过几天好日子。她苦了一辈子了。
我牵着牛，走到了以前常来的那片草坡。草还没完全长起来，稀稀疏疏的。我把牛绳绕在它角上，让它自己找草吃。然后从背篼里拿出那把旧镰刀，开始割那些刚冒出不久的嫩猪草。
蹲在地上，手指碰到冰冷潮湿的泥土，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一点。割着割着，脑子里又忍不住想，奶奶家现在啥光景？爷爷还是那样闷着头抽烟不管事吗？三叔四叔他们今年过年回来没有？还有那个像谢霆锋的幺叔，找对象了没？五姑唐小姝有没有出去打工？
正胡思乱想着，听到山坡下面有小孩的吵闹声。我抬头一看，是几个半大孩子背着书包跑过去，估计是放学了。其中一个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小金？那个辈分比我高，年纪却比我小的小姑姑？她好像也看见我了，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被其他孩子拉跑了，没跟我打招呼。
我心里有点涩涩的。一年不见，大家都生分了。
割了半背篼猪草，感觉腰有点酸。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大山。山还是那些山，灰蒙蒙的，把天都圈小了一圈。我以前觉得这山真大，真堵得慌，可现在看着，好像又没那么压抑了。是因为我在外婆那边见了不一样的山，还是因为我心里装的事多了，这山就显得小了？
老黄牛吃饱了草，慢悠悠地踱过来，用大脑袋蹭了蹭我。
我拍拍它的脖子，把剩下的草割满背篼。背篼很沉，压得我肩膀生疼。我把背带往上拉了拉，深吸一口气，牵着牛，一步一步往村里走。
回奶奶家的路，感觉比出来时长了好多。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面，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坐着晒太阳，看到我牵着牛回来，都眯着眼看。有人低声嘀咕着什么，指指点点的。我低下头，加快脚步，不想听清他们在说啥。
快走到奶奶家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隔壁那家媳妇探出头来，瞅了我一眼，又很快缩了回去，好像我是啥不吉利的东西。
我心里苦笑一下。看来，我这“丧门星”、“拖油瓶”的名声，早就传回来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奶奶正坐在堂屋门口摘菜，看到我背着满满一背篼猪草进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算是勉强过关了。
我把猪草倒进猪圈旁边的筐里，老黄牛自己乖乖回了牛圈。
奶奶冷冰冰的声音飘过来：“愣着干啥？缸里没水了，还不快去挑水？想渴死一家子啊？”
我赶紧应了一声，拿起墙根那对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水桶和扁担，走向村口那口老井。
扁担压在还没完全长结实的肩膀上，硌得生疼。井绳粗糙，勒得手心疼。
但我一声没吭。
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平村，日子好像又掉进了一个旧的循环里。只是这一次，我心里多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比如对外婆沉甸甸的思念和愧疚，比如对父母模糊的怨和盼，比如对自己将来的一点点…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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