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上学的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新的麻烦就像山里的鬼风，悄没声地就钻进了我的裤腿里。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冉老师的语文课。我正埋头抄写生词，小肚子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往下坠的疼。这感觉……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铅笔差点掉在地上。不会吧？这才过了多久？上次来的时候，吓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躲在洞里用破布垫着，偷偷摸摸地洗，还把那些沾了血的布条藏在最深的石头缝里，生怕被小九和小娴看见。
我僵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那感觉越来越明显，热乎乎的，湿漉漉的，顺着腿根往下流。我穿着新买的蓝色布裤子，心里慌得像揣了只兔子，生怕那红色洇出来。脚上这双崭新的解放鞋，绿色的鞋面，还是我们咬牙买下的……可别……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感觉那股热流越来越汹涌，根本止不住。偷偷把腿夹紧，可还是能感觉到黏腻腻的东西顺着皮肤往下滑。我低着头，脸烧得像炭火，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课桌底下。
坐在我旁边的老铁小燕燕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她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平萍，你咋了？脸这么白？肚子疼？”
我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好像……又来那个了……”
小燕燕是知道这事儿的，她比我大几个月，早就来了。她脸色一变，赶紧看了看我的凳子后面，又瞄了瞄我的裤腿。果然，鲜红的血已经顺着我的小腿流了下来，滴在了鞋面上，把那抹新绿色染上了一块刺眼的暗红。
“哎呀！”小燕燕低呼一声，“你快去跟冉老师请假回家吧！这……这咋上课啊？”
回家？我怎么回家？从学校到鹰嘴崖，要走一20几分钟的山路！我这副样子，裤裆里湿透，屁股后面肯定全是血，怎么走？一路上要是被人看见，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而且，回到洞里，怎么跟小九小娴解释？他们虽然小，但也不傻。
我坐在那里，像被钉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屁股底下湿漉漉、热烘烘的一片，难受得要命。我能感觉到血还在不停地流，裤腿黏在皮肤上，鞋子里也滑腻腻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冉老师讲课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终于熬到快下课了。我稍微动了一下，想换个姿势缓解一下麻木的腿。就这一动，坏了事儿。
坐在我后面的两个男生，王红军和李嘉豪，是我们班有名的淘气包，眼睛尖得很。李嘉豪第一个发现了我凳子下面地上那几滴新鲜的血迹。他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猛地用手捅了捅旁边的王红军，指着地上，扯着破锣嗓子就喊了起来：
“快看！快看地上！血！唐平萍流血了！”
他这一嗓子，像在安静的教室里扔了个炮仗。王红军也跟着起哄，跳起来看：“呀！真是血！流了一地！唐平萍，你咋啦？是不是要死了？”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好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她怎么流血了？”
“是不是受伤了？”
“不知道啊，看着好吓人……”
“真丢人……”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脸烧得滚烫，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消失。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手心，才没让自己哭出来。我能感觉到屁股后面的裤子肯定湿了一大片，颜色也深了。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连抬头看冉老师的勇气都没有。
冉老师停下了讲课，皱起了眉头。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先是严厉地呵斥了王红军和李嘉豪：“瞎嚷嚷什么！回到座位上去！再吵放学留下打扫卫生！”
两个淘气包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坐下了，但眼睛还时不时地瞟向我这边，脸上带着坏笑。
冉老师走到我身边，没有低头看地上，而是用身体稍微挡住了其他同学的视线。他低声对我说：“唐平萍，不舒服的话……先去办公室休息一下？或者……早点回家？”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理解。可这更让我想哭。我需要的是回家，是赶紧换条裤子，是处理这一塌糊涂的场面。可我怎么走？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站起来？
就在这时，下课铃终于响了，救了我一命。
同学们像往常一样哄笑着冲出教室，但很多人经过我身边时，都故意放慢脚步，偷偷地看我一眼。王红军和李嘉豪跑出去的时候，还故意大声说：“流血鬼哦！晦气！”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我，还有正在收拾讲台的冉老师，以及一直没走、陪在我身边的小燕燕。
“平萍，怎么办？”小燕燕着急地问，“你这样怎么回去啊？”
我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能怎么办？只能等天黑了再走！可是天黑了，山路更难走，而且……洞里的小芳和狼崽们还等着我们。
冉老师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叹了口气。他从办公室拿来了一件他平时批改作业时穿的、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递给我：“把这个……系在腰上，挡一挡吧。早点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我接过那件还带着粉笔灰味道的衣服，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冉老师。”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把衣服展开，围在腰上，长长的下摆正好能遮住屁股。小燕燕帮我系好。这样看起来，虽然有点怪，但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到裤子上那片狼狈。
我和小燕燕最后走出教室。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低着头，快步走着，恨不得一步就跨回鹰嘴崖。小燕燕一直陪着我，直到寨子口才分开。
回鹰嘴崖的那段山路，是我走过的最漫长、最难受的路。腰上围着冉老师的衣服，像个奇怪的尾巴。裤裆里又湿又黏，每走一步都摩擦得生疼。山风吹过，凉飕飕的，更让我觉得羞耻和难堪。我心里又委屈又害怕，委屈的是为什么女孩子要有这么麻烦的事，害怕的是以后每个月都要这样，该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靠冉老师的旧衣服吧？
走到鹰嘴崖下，天已经擦黑了。我学布谷鸟叫开洞口。小九和小娴早就等急了，看到我腰上围着的衣服，都奇怪地问：“姐，你咋了？冷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事，摔了一跤，衣服脏了。”然后赶紧钻进洞里最暗的角落，翻出藏着的破布条，又找出一条打满补丁的旧裤子换上。把那条染血的裤子塞到最底下，心里才算稍微踏实了一点。
灰姑娘和花姑娘围过来，用鼻子嗅了嗅我换下来的裤子，似乎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发出疑惑的呜呜声。小芳跑过来要我抱，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小脸，心里更加复杂。等她长大了，也要经历这些吗？在这深山老洞里，谁来教她？谁来帮她？
那天晚上，我躺在草铺上，很久都睡不着。山洞口透进来的月光，冷冷的。免费的学堂照亮了念书的路，可这身体里每个月涌出的红色潮水，却像一道新的、隐秘的鸿沟，横在我和“正常”的生活之间。它提醒着我，我是个女孩，一个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洞里，艰难长大的女孩。前方的路，除了生活的重担，还有更多说不出口的、属于女人的麻烦和羞耻，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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