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行动次日,李建国的办公室里,烟灰缸早就满了。
没人说话,空气跟外面铅灰色的天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昨夜那场酝酿了许久的暴雨,最终还是吝啬地没有落下,只是把乌云死死地按在城市头顶,让每一个角落都浸透了潮湿而粘稠的烦闷。
三个人,三杯早已凉透的茶,三段如出一辙的沉默,各自咀嚼着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
那部快进的黑白默片,在每个人脑海里反复重播,每一帧都是挫败。
陆小凡盯着窗户玻璃上自己呼出的白气,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侧脸。
那张脸,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被那道雪亮的车灯,蛮横地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冷静,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文雅。
那不是一个慌不择路的同伙,那更像是一个准时前来验收成果的主人。
“打草惊蛇了。”
最终,还是李建国把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声音嘶哑,像是在宣判一场彻底的战术失败。
那个气象站,现在肯定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转移,连同那面触目惊心的罪案墙,都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
他们耗费了无数心力才找到的线索,就这么在指缝间溜走了,连一根线头都没剩下。
沈心怡靠在单人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精致的眉眼间是职业生涯里少见的懊恼与疲惫。她一整晚没睡,试图从昨夜的混乱中梳理出任何一丝被遗漏的细节,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我整理了昨晚能带出来的所有东西。”
她的声音很低,没有了平日里的清亮,带着一丝磨砂质感。
“那间地下室,被清理得……像一间刚做完顶级外科手术的手术室。”
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准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最后放弃了。
“干净到侮辱人。”
没有任何指纹,连一枚残缺的都找不到。没有毛发,没有皮屑,甚至连角落里最常规的灰尘样本都采集不到。
对方显然对现代刑侦技术了如指掌,并且有着近乎病态的严谨。这不是普通的清理现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法证科学的挑衅。
“那台笔记本电脑呢?”李建国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到对方虚拟世界的钥匙。
沈心怡缓缓摇了摇头,眉心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我一回来就让技术科最顶尖的同事连夜检查了。”
“结果非常糟糕。硬盘被远程格式化了。不是我们平时理解的‘删除文件’,而是动用了一种军用级的底层数据擦除程序。”
她看向另外两人,尝试用更通俗的方式解释那种绝望。
“简单点说,对方的程序在极短时间内,用无数毫无意义的垃圾数据,对硬盘的每一个物理扇区进行了至少七次反复的覆写。这就好比,你不是把写在沙滩上的字抹掉,你是直接用推土机把整片沙滩连带下面的基岩都给翻了一遍,还来回碾了七次。”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结论就是,就算我们把这块硬盘送到国家级的数据恢复中心,能找回来的,也只有一堆连乱码都算不上的电子垃圾。”
她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全部吐出来。
“这条线,也断了。而且是被人用一把工业级的液压剪,在我们眼前,‘咔嚓’一声剪断的。”
李建国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
他的目光越过两人,投向了墙上临时贴着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他昨晚在地下室里,用手机匆忙间拍下的那面罪案墙,因为光线和角度问题,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染血的蛛网。
他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线,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一个一直盘踞在他脑海中却无法解释的疑问,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小凡。”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哥哥……他不仅仅是在记录。”
李建国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郑重地落在了陆小凡身上。
“看到那面墙,看到他们那种炫耀战利品一样的陈列方式,我才彻底想通。你哥哥在速写本上画下的那些东西,不是被动地替他们存档。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被那些疯子当作战利品和符号的受害者,重新串联起来,赋予他们联系,让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冰冷的代号。”
“他在建一份只属于他自己的档案,一份只有他能看懂的地狱名册。”
老刑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他不是帮凶,他是一个无声的抵抗者。”
这几句话,像一股迟来了许多年的暖流,终于融化了陆小凡心脏外层最坚硬的那块寒冰。
他一直紧绷的肩膀,在这一刻,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哥哥在他心中那个模糊、甚至有些屈辱的形象,终于变得清晰而高大。
“但是,”沈心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打断了这短暂的温情,“我们也不是真的就一无所获。”
她从随身的证物袋里,取出一个贴着编号的小小采样瓶,瓶子里,是一撮看起来毫不起眼、颜色驳杂的泥土。
“这是我从地下室最隐蔽的那个通风口铁栅栏的锈蚀接缝里刮下来的。整个现场,这是唯一不那么‘干净’的东西。显然,那个地方超出了他们日常清洁的范围。”
她将瓶子轻轻放在李建国的办公桌上,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我已经让实验室连夜做了初步的成分分析。结果很有意思,这不是一种单一来源的泥土,而是一种混合型的土壤样本。也就是说,它不是某个单一地点的产物,而是由至少四到五种不同地域特征的土壤混合构成的。”
这个线索听起来太过微弱,太虚无缥缈,像是在绝望的大海上抓住的一根蛛丝。
“靠一撮土去找人?”陆小凡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讥诮,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瓶子,仿佛想把它看穿。
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想凭借一撮成分复杂的泥土找到一个行踪诡秘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呵。”
他忽然又笑了,笑声短促而干涩,充满了奇异的转折。
“其实,我们昨晚最大的收获,不是这个。”
陆小凡慢慢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两人,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像是城市流动的血液。
“最大的收获,是确认了对手的水平。”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的反射传过来,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冷静。
“对方的反侦察能力,行动的缜密程度,还有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早就预判到了我们会去。那个警报,那台准时启动自毁程序的电脑……与其说是陷阱,不如说是一场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欢迎仪式。”
沈心怡和李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陆小凡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心中最不安的那个点。
“他在告诉我们,我们在明,他在暗。他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对他一无所知。”陆小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沈心怡。
“我们的对手,是个专家。一个在黑暗里待了太久,把光明世界所有规则都摸透了的专家。”
“恕我直言,沈法医,”陆小凡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判断,“你们警队技术科那帮同事,都是顶尖的好手。他们擅长的是从几亿条网购记录里筛查一个嫌疑人,或者恢复前女友一气之下删掉的聊天记录。他们是处理常规案件的重型武器。”
“但是,让他们去对付这种级别的对手……就好比让一群最优秀的工程师,去拆解一个外星人留下的魔方。他们的知识体系,不在一个维度上。”
这话很刺耳,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沈心怡没有反驳,她骄傲,但不自负。昨晚那块被彻底清空的硬盘,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只是冷静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陆小凡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意味着要将他私人世界的一部分,暴露在这片充满规则与危险的领域中。
“我认识一个人。”
他终于开口。
“一个……朋友。”说出“朋友”这个词时,他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是个电脑天才,或者说,是个纯粹的疯子。在我们还在用‘猫’拨号上网,忍受着刺耳噪音只为下载一张图片的年代,他就已经能悄无声息地黑进学校的教务系统,把自己的成绩从不及格改成全优,顺便把校长的电脑桌面换成猪头。”
陆小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有怀念,有无奈,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信任。
“现在,他在一家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大厂做网络安全部门的主管,年薪高得离谱。对他来说,那些所谓的防火墙、复杂的加密程序什么的,不是工作,是最高级的乐高玩具。越是号称无法破解的东西,他越兴奋。”
“他叫王皓,是我的发小。”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充满了某种张力。
李建国和沈心怡都明白陆小凡这番话背后的分量。
引入一个体制外的平民,一个背景不明的顶级黑客,参与到一桩牵涉到警队内部机密、甚至可能有内鬼的特大案件中,这已经不是违规操作那么简单。
这是在悬崖上走钢丝,是足以断送他们职业生涯,甚至可能引来更可怕后果的巨大赌博。
李建国的手指在磨损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权衡着天平两端的砝码。一端是职业生涯与安全,另一端是迟到的正义和真相。
“你信得过他?”良久,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地问道。
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技术,而是人。
“人品?”陆小凡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地开始吐槽,“那玩意儿他按斤卖,谁出价高给谁。让他帮忙看个邻居家的无线网密码都得先问清楚时薪,毫无节操可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奇异的光。
“但我信得过他的技术,和他对挑战的渴望。你跟他说这块硬盘是上帝亲手锁上的,他都能兴奋得三天不睡觉,非得撬开看看上帝的浏览记录里有没有什么猛料不可。”
“对付一个疯子,就得找另一个疯子。”
李建国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
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挺直。他走到办公室角落的保险柜前,用钥匙打开,将那份刚刚拿出来没多久,关于陆小川的案卷,重新放了回去。
“咔哒”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常规手段已经失灵了。”
老人转过身,苍老但锐利的目光在陆小凡和沈心怡脸上缓缓扫过。
“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借助‘编外’的力量。规则,是用来保护好人的,不是用来束缚我们抓坏人的。”
他看向陆小凡,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去联系你的朋友。告诉他,有人留下了一道他绝对解不开的谜题,一个自称是‘上帝’的家伙留下的。就问他,有没有胆子来试试。”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沈心怡,以及桌上那个装着混合泥土的采样瓶。
“心怡,你那边,就从这唯一的物理线索入手。”
“把这撮土里包含的每一种成分,哪怕是微量的花粉、矿物质,以及每一种成分最有可能的来源地,都给我一个一个地挖出来。把本市的地图给我铺开,用排除法,一点一点地缩小范围。”
一场双线并进的秘密调查,就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悄然展开。
李建国看着桌上那瓶微不足道的泥土,又看了一眼正低头拿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的陆小凡。
一个追寻着代码深渊里看不见的敌人,一个摸索着广袤城市中摸得着的现实。
办公室里,烟味和希望一样,虽然呛人,但总算有了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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