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这座城市最昂贵的幕布,黑得深沉,缀满了名为霓虹的廉价碎钻。
“观海俱乐部”就栖身于这块幕布最华丽的一角,藏匿在滨海新区的摩天楼森林深处,像一枚用钻石和黑曜石镶嵌而成的袖扣,低调,却闪烁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冷光。
李建国动用了早已尘封多年的人脉关系网,只用了一天,就摸清了这家俱乐部的底细,也通过某种灰色渠道,搞到了两张足以以假乱真的临时会员卡。
俱乐部的主人,高远。
三十五岁,名校海归,履历干净得像一张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A4纸。
他是媒体口中年轻有为的企业家,社交平台上受人追捧的慈善家,完美地契合了陆小凡通过泥土与代码碎片勾勒出的那个高端生活画像,完美得让人脊背发凉。
一辆伪装成网约车的黑色轿车里,陆小凡正在跟一套从李建国那里“借”来的高定西装较劲,领带勒得他快要翻白眼。
“我说,真的有必要穿成这样吗?”
他扯了扯硬挺的领口,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塞进铁罐头里的企鹅,准备参加自己的葬礼。
“闭嘴。”
副驾驶座上的沈心怡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她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晚礼服,平日里被警服遮盖的肩颈线条在昏暗的车灯下显得格外优美。她正对着后视镜,给自己补上最后一抹冷艳的酒红色口红,那动作精准而迅速。
“从现在开始,你姓陆,叫陆有钱,靠虚拟货币发家的暴发户。”
她收起口红,语气不容置疑。
“我是你的投资顾问,沈心。”
“这个设定……是不是有点太土了?”陆小凡撇了撇嘴,一脸嫌弃。
“对付这种自诩为上流精英的人,简单粗暴、无法被迅速证伪的财富,就是最好的保护色。”
沈心怡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陆小凡全身,像在检查一件艺术品。
“收起你那套脱口秀的腔调,少说话,多花钱,没人会怀疑你。”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海风咸腥味的冷空气灌了进来。
两人走下车,那扇由黑钛钢和防弹玻璃构成的厚重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仿佛一个沉默巨兽张开的嘴。
门内,连空气的成分都仿佛变了。
厚重柔软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脚步声,让每个行走其上的人都产生一种漂浮于云端的错觉。
空气里弥漫着古巴雪茄的辛辣、单一麦芽威士忌的醇厚和某种昂贵木质调香水混合而成的气味,这种气味有一个专属的名字,叫做“权势”。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端着郁金香杯,用唇语般的音量交谈着动辄数以亿计的生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用精密仪器测量过的微笑,弧度精准,温度疏离。
这里没人会高声说话,连穹顶上那盏巨大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垂下的光芒,似乎都被这沉静压抑的气氛过滤得冰冷了几分。
陆小凡和沈心怡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他们的目标。
高远。
他就站在大厅最中央的弧形吧台旁,被一群人不动声色地簇拥着,像一颗自带光环的行星,所有宾客都像是围绕他运行的卫星。
金丝眼镜,熨帖挺括的深色西装,侧脸的线条文雅得如同古希腊的雕塑。
那个曾在废弃气象站监控画面里惊鸿一瞥的模糊轮廓,此刻拥有了清晰的、活生生的、甚至带着温和笑意的实体。
他正微笑着,侧耳倾听身边一位肚满肠肥的富商夸夸其谈,偶尔微微颔首,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逊,以及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从容。
无懈可击。
就像一只将所有利爪和獠牙都完美收拢起来的顶级掠食者。
就在这时,高远的目光仿佛无意间扫了过来,越过人群,与陆小凡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秒。
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只是镜片后的眼神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他举起手中的古典杯,朝着他们的方向遥遥示意,权当欢迎。
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两杯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
“两位是新朋友吧?高先生让我代为问好。”
侍者的声音同样温和有礼,仿佛经过专门的训练。
“今晚有一个小型的慈善拍卖,为高先生的‘远山慈善基金会’筹款,希望能在这里见到两位献出爱心。”
滴水不漏的欢迎辞,同时也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身家试探。
陆小凡端起一杯香槟,对沈心怡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缓步走向人群的中心。
随着他们的靠近,原本围绕着高远的几位宾客十分有默契地向旁边让开了一小步,留出了一个可供新来者进入的社交缺口。
“高先生,久仰大名。”
陆小凡模仿着他最讨厌的那种油滑腔调,主动伸出了手,脸上的笑容夸张得恰到好处,完美演绎了一个急于挤进上层圈子的暴发户。
高远得体地与他握了握手,手掌温暖而干燥,力道适中,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寻和礼貌的审视。
“欢迎,两位是?”
“鄙人姓陆,瞎倒腾点虚拟币的小生意,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陆小凡哈哈一笑,顺势将身旁的沈心怡介绍出去,“这位是我的投资顾问,沈小姐。”
“陆先生太谦虚了。”高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陆小凡手腕上那块李建国不知从哪个物证仓库里翻出来的限量款手表,微笑道,“如今这个时代,虚拟的才是最真实的财富。欢迎两位来到观海。”
他侧过身,举杯示意。
“今晚主要是为我的‘远山慈善基金会’筹款,主题是‘被遗忘的天才’。”
他开始侃侃而谈,将自己的慈善理念包装得无比动人,脸上始终带着那种近似圣徒般的悲悯微笑。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因为出身贫寒、或是性格边缘,他们的才华被埋没,甚至被误解。我的基金会,就是致力于找到这些散落在尘埃里的珍珠,给他们一个发光的机会。”
他讲话极富感染力,周围的人听得连连点头,仿佛他不是在谈论慈善,而是在布道。
陆小凡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个被台上魔术师的完美表演所吸引的观众,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对方每一个微表情和用词。
慈善拍卖会开始了,高远亲自担任拍卖师。
拍品大多是当代艺术家的画作,他为每一幅作品都准备了动人的故事,价格也在他的鼓动下节节攀升。
陆小凡在沈心怡的眼神示意下,漫不经心地举了几次牌,用一个不低也不算太离谱的价格拍下了一幅看不出所以然的油画。
拍卖会中场休息,高远端着酒杯,主动走到了他们身边。
“感谢陆先生的慷慨,您的善款,或许就能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高先生客气了,我对艺术一窍不通,就是图个热闹。”
陆小凡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不过说起艺术,高先生刚才的话倒是让我想起最近听来的一个段子,挺有意思的。”
话音一顿,陆小凡要确保高远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身上。
周遭的宾客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谈话氛围变得有些微妙,交谈声都低了几分。
“说的是,一场完美的犯罪,其实就像一部伟大的戏剧。”
陆小凡的声音不高,但在周围压低的背景音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它需要一个天才的剧本,一个偏执的导演,和一群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买票的观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心怡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能感觉到高远身边的气场发生了某种肉眼不可见的变化。
高远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饶有兴味的赞许,仿佛听到了一句精妙的警句。
“这个比喻非常精妙,陆先生。”
他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金丝镜片,直视着陆小凡,那眼神深邃得像两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不过,大部分自以为是的‘导演’,往往会因为过度追求完美的戏剧效果,而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哦?是什么?”陆小凡追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是谢幕。”
高远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冰块在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再精彩的演出,也需要一个完美的时机,拉上帷幕。”
“是啊。”
陆小凡点点头,像是深有同感。
“最怕的就是,一个不完美的谢幕,那会让整部剧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句话说完,陆小凡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他等待已久的细节。
那个破绽。
高远端着威士忌酒杯的右手,那修长的、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在杯壁上,微不可察地猛然收紧了一下。
指节的皮肤,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绷紧,透出了一丝缺少血色的苍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就放松下来。
但陆小凡看见了。
高远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这一瞬间的失态,他轻笑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说起被误解的艺术,倒是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时候,我们市里出了个姓陆的画家,叫陆……什么来着?名字有点记不清了。”
他微微蹙眉,做出努力思索的样子,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无关紧要的名字。
沈心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小凡。
陆小凡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
“陆小川。”
他替高远说了出来,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高远仿佛恍然大悟,一拍手,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我曾经有幸看过他的一些画,充满了原始狂野的力量。可惜啊,真正的天才,总是容易被世人误解成疯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
这句看似充满同情的话,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无声无息,却又狠又准地扎进了陆小凡的心脏最深处。
他知道了。
高远不仅认出了他,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来。
这场看似不经意的交谈,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心理博弈,一次猛兽之间通过嗅探对方气味来确认彼此威胁等级的仪式。
之后的酒会时间,高远又恢复了那个完美无瑕的俱乐部主人形象,彬彬有礼地游走在宾客之间,再也没有给陆小凡任何单独交谈的机会。
回程的车里,气氛压抑得可怕,车厢里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沉闷嘶声。
沈心怡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没事。”
陆小凡先开了口。
他靠在椅背上,头枕着冰凉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光海的霓虹。
他眼神里没有了在俱乐部时的玩味和挑衅,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我确认了。”
“就凭他手指动了一下?”沈心怡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太主观了,根本无法作为证据。
“不。”
陆小凡摇了摇头,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换个正常人,一个真正的社会精英,在听到我那些莫名其妙、关于犯罪和戏剧的疯话时,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自问自答。
“会是困惑,不解,或者干脆是警惕。会觉得我是个喝多了的神经病,然后客气地找个借口走开。”
陆小川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但他没有。啧……那家伙……他的反应,不是防备,也不是厌恶,那是一种……”
陆小凡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
“是欣赏。”
“就像一个顶级的变态棋手,下了一辈子棋,忽然在路边摊遇到了一个能看懂他棋路、甚至能跟他对弈几步的陌生人。他感觉到的不是威胁,是兴奋,是一种高高在上,终于找到同类的傲慢。”
陆小凡缓缓转过头,在后视镜里对上沈心怡复杂的目光。
“我们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他是一个享受着扮演上帝,将别人的生死、罪恶与审判都包装成艺术,并且极度沉醉其中的……伪善者。”
“他甚至懒得去掩饰自己对我哥哥案子的了如指掌,因为在他看来,那根本不是一桩需要掩盖的罪行。那不过是他众多‘藏品’里,一件值得偶尔拿出来回味的得意之作罢了。”
车厢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只剩下轮胎碾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
虽然没有任何一件实质性的证据可以带出那扇门,但这一次凶险无比的心理试探,已经让陆小凡彻底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们的对手,终于有了一张清晰的脸,和一个优雅的名字。
一个藏身于城市金字塔顶端,用慈善和品位做外衣的魔鬼。
(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爱你们呦,摸摸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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