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鬼张带来的消息，让行辕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西洋联军空前庞大的舰队即将压境，而朝中主和派却在此时派来钦差，意图掣肘。内忧外患，如同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郑经第一个跳起来，额角青筋暴起：“四十艘主力战舰！他娘的，红毛鬼这是把老家底都搬来了吗？大哥，咱们满打满算，能拉出去拼命的战船还不到三十艘，这仗怎么打？”
戚继光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海图前，手指沿着海岸线缓缓移动，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敌我力量对比悬殊，任何正面对决都近乎自杀。
沈沧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海鬼张身上：“前辈，消息确切吗？他们汇合的具体位置和时间，能否更精确？”
海鬼张重重顿了顿拐杖：“老子用这双招子担保！消息是从巴达维亚的华商那里传出来的，绝对可靠！他们预计在十日后的望日（农历十五）前后，在澎湖以东的外洋‘七星礁’一带汇合。荷兰旗舰是‘海上权力号’，葡萄牙旗舰是‘圣卡特琳娜号’，都是干舷高、火炮多的大家伙！”
“七星礁……”戚继光沉吟道，“那里水域相对开阔，利于大舰队展开……他们是打算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月港，一举摧毁我水师根本。”
“想得美！”郑经梗着脖子，“咱们就依托岸防炮台，跟他们拼了！”
“不可。”戚继光摇头，“岸防炮台虽利，却只能护住港口。若任由敌舰封锁外海，则商路彻底断绝，开海即成空谈。且敌舰炮火射程未必逊于我军，久守必失。”
沈沧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忽然问道：“钦差何时能到月港？”
一旁的书吏连忙回答：“按行程估算，约需七八日。”
“七八日……也就是说，钦差抵达之时，正是敌舰大军压境之际。”沈沧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好得很！正好让钦差大人亲眼看看，我们面对的是何等凶顽之敌！也让他听听，这片海上，究竟是谁在‘穷兵黩武’！”
“大哥，你的意思是……”郑经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
“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在钦差面前打！”沈沧澜斩钉截铁，“我们要让他看到我大明将士的浴血奋战，看到西夷的骄横猖狂！更要让他看到，我们并非一味蛮干，而是有勇有谋！”
他快步走到海图前，手指点在七星礁与月港之间的海域：“他们想在外洋决战，我们偏不让他们如愿！戚将军，我记得你之前提过，在星罗礁与黑水沟之间，有一片被称为‘迷魂荡’的水域？”
戚继光眼中精光一闪：“不错！迷魂荡暗礁密布，水道变幻莫测，加上常年有雾，大型舰队进入极易迷失方向，甚至触礁。总督是想……”
“将他们引进来！”沈沧澜重重一拳砸在“迷魂荡”区域，“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将他们的庞大战舰群拖入这片绝地！分而歼之！”
“妙计！”戚继光抚掌，“迷魂荡环境复杂，敌舰火炮优势难以发挥，而我军小船灵活，正可大显身手！只是……如何诱敌深入？吃过一次亏，他们未必肯再上当。”
沈沧澜看向郑经，目光灼灼：“这就要看我们的‘海龙王’了。”
郑经一愣，随即挺起胸膛：“大哥，你下令吧！要我怎么做？”
“你率领一支小型船队，载满引火之物，伪装成巡哨或者运输队，前往七星礁附近挑衅。”沈沧澜道，“记住，只许败，不许胜！要败得狼狈，败得逼真，一路将他们往迷魂荡方向引！我会让俞安国的游击舰队在侧翼策应，制造混乱，配合你行动。”
“诱敌深入……这活儿危险！”戚继光提醒道，“一旦被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危险也得干！”郑经毫不犹豫，“为了打开海路，为了死去的弟兄，我郑经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把那些红毛鬼引进迷魂荡！”
“你的命很重要，不能轻易豁出去。”沈沧澜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凝重，“记住，你是饵，不是死士。保全自己，才能把鱼钓上来。戚将军会率领水师主力在迷魂荡内设伏，一旦敌舰进入，立刻关门打狗！”
“末将领命！”戚继光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
“前辈，”沈沧澜最后看向海鬼张，“迷魂荡内的水文、暗礁分布、潮汐变化，就全靠您了！我需要最精确的航道图，确保我军来去自如，而敌军寸步难行！”
海鬼张咧嘴，露出黄牙：“放心！老子这就带人，把迷魂荡再摸一遍，保证连哪块礁石什么时候冒尖都给你标得清清楚楚！”
众人领命，正要分头行动，沈沧澜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诸位，此战关乎国运，关乎开海大业能否继续，更关乎我大明海疆未来数十年的安宁！胜，则海路畅通，西夷丧胆；败，则万事皆休，你我皆成千古罪人！沈某在此，拜托诸位了！”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戚继光、郑经、海鬼张等人神色凛然，齐齐还礼：“愿随总督，死战到底！”
决战的方略就此定下。月港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气氛中少了几分悲壮，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精心算计的冷静。
七日后，朝廷钦差、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座船，在暮色中驶入月港。码头上，沈沧澜率领一众官员依礼相迎。
周延儒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三绺长须，一副儒雅文官模样。他走下跳板，与沈沧澜见礼，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沈总督，辛苦了。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抚慰东南将士。闻听前日海战，我军虽有小挫，然将士用命，亦足可嘉。”
沈沧澜不动声色，侧身引路：“周大人一路劳顿，请先至馆驿歇息。海疆不宁，让大人受惊了。”
周延儒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港口内明显带着战损痕迹的船只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意有所指道：“是啊，海疆不宁，兵凶战危，终究非国家之福。皇上仁德，心系苍生，盼四海升平。若能化干戈为玉帛，方为上策。”
沈沧澜脚步不停，语气平淡却坚定：“大人所言甚是。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非我大明要好战，实是豺狼堵门，不得不战。唯有打疼了豺狼，才能换来真正的太平。”
周延儒瞥了沈沧澜一眼，不再多言，心中却是一沉。他此来身负赵文华等人的重托，意在施压促成和议，但看这沈沧澜的态度，竟是寸步不让。
将周延儒送至馆驿安顿后，沈沧澜立刻返回行辕。戚继光、郑经等人已在等候。
“钦差到了，态度暧昧，意在求和。”沈沧澜言简意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郑经，你准备得如何？”
郑经用力点头：“船队已准备好，都是轻快的哨船，堆满了浸了火油的柴草和硫磺。弟兄们也都交代清楚了，保准演得像！”
“戚将军，迷魂荡内的布置？”
“伏击阵地已选定，各分队任务明确，只等鱼儿入网。”戚继光沉声道，“只是……此计虽妙，风险亦巨。若敌军不入彀，或钦差从中作梗……”
沈沧澜望向窗外漆黑的、酝酿着风暴的夜空，缓缓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已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意，看我大明国运了！明日，按计划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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