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捷报(或者说战报)与弹劾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几乎同时抵达了紫禁城。朝会之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隐藏在旒珠之后,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的敲击,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刚刚听完了兵部官员对巴达维亚之战的禀报,以及沈沧澜那份字字泣血、力陈荷兰人罪状的奏章。
“……据此,臣沈沧澜、戚继光以为,荷兰东印度公司,背信弃义,袭杀商旅,囚禁子民,罪恶昭彰!我水师迫于无奈,为救同胞,方行自卫之举。巴达维亚一战,虽有所损,然扬我国威于海外,慑群丑于南洋,使彼辈知我大明不可轻侮!伏乞陛下圣裁,严惩凶顽,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通政司官员念完最后一句,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短暂的沉默后,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狂妄!大胆!”内阁次辅赵文华第一个出列,手持玉笏,声音尖利,“陛下!沈沧澜、戚继光,擅启边衅,无诏而战,炮击他国港口,此乃泼天大罪!其言虽辩,然空口无凭,岂可轻信?分明是借题发挥,意图扩大事端,以固其权!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锁拿沈、戚二人回京问罪,另派大臣接管东南海事,与荷兰人重修旧好,以免酿成不可收拾之大战!”
他话音未落,一群御史言官纷纷出班附和:
“赵阁老所言极是!沈沧澜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耗费国帑以逞私欲,当严惩不贷!”
“海外之事,虚无缥缈,岂可因小失大,与西夷轻启战端?当以安抚为主!”
“水师北上支援辽东方是正理,岂能浪费于万里波涛之外?”
一时间,朝堂之上,弹劾之声甚嚣尘上,仿佛沈沧澜和戚继光成了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
英国公张溶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上前一步,洪钟般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荒谬!无耻!”
他环视那些弹劾的官员,目光如电:“尔等只知在朝堂之上空谈误国,可知我大明子民在海外受尽欺凌?商船被劫,船员被杀被囚,证据确凿!沈沧澜、戚继光为救同胞,为护商路,不得已而战,何罪之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大明百姓任人宰割,我天朝颜面扫地,尔等才甘心吗?!”
他转向御座,躬身道:“陛下!荷兰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与西班牙人勾结,意图瓜分南洋,断我财路,已非一日!沈沧澜所言‘以海饷辽’,乃老成谋国之策,东南海关税银,实已关乎北疆军国大计!若此时自断臂膀,惩处功臣,则海疆崩坏,饷源断绝,北虏之患何以应对?届时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英国公!你这是危言耸听!”赵文华厉声反驳,“海关税银能有几何?岂能与北疆安危相提并论?沈沧澜夸大其词,不过是为其拥兵自重寻找借口!”
“夸大其词?”张溶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账册副本,“陛下,这是去岁及今年东南各市舶司关税实收及解送辽东之数目,请陛下御览!去岁一百八十余万两,今年预计超过二百三十万两!首批六十万两预缴饷银已解送辽东,李成梁部得以购置军械马匹,稳住阵脚!此乃实实在在的功劳!若无海事,这笔巨款从何而来?莫非赵阁老能凭空变出银子来填充国库,供养九边吗?!”
账册上的数字触目惊心,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白花花的银子,比任何空洞的指责都更有说服力。
赵文华脸色一阵青白,强辩道:“即便如此,亦不能掩盖其擅启边衅之罪!此风不可长!”
“究竟是擅启边衅,还是被迫自卫?!”张溶寸步不让,“陛下!老臣请问,若我大明官员在陆路边境被虏人扣押杀害,我边军出兵营救,反击敌巢,可算擅启边衅?为何到了海上,就成了罪过?!难道这万里海疆,就不是我大明的疆土?海外的子民,就不是我大明的百姓了吗?!”
这一问,掷地有声,直指核心,让许多守旧官员哑口无言。
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吵够了吗?”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英国公和赵文华身上:“荷兰人,袭扰商旅,扣押船员,属实否?”
张溶立刻道:“生还船员证词、物证俱在,沈沧澜已随奏章附上,属实!”
嘉靖又问:“水师出兵,是为救人,还是主动寻衅?”
张溶道:“回陛下,乃为救回被囚同胞,被迫反击!”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赵文华:“赵卿,若你的家人被匪徒掳去,官府是该出兵去救,还是该与匪徒和谈,祈求他们放人?”
赵文华额头见汗,噗通跪下:“陛下……这,这如何能类比……”
“如何不能类比?”皇帝声音转冷,“民为邦本,本国邦宁。海外子民,亦是朕之子民。彼辈受难,朝廷若坐视不理,与弃民何异?日后还有谁敢扬帆出海?还有谁敢为朝廷经营海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沈沧澜、戚继光,临机决断,救回同胞,扬威海外,虽有擅专之嫌,然事急从权,其情可悯,其功更不可没!着即传旨嘉奖,犒赏有功将士!”
“陛下!”赵文华惊惶抬头。
皇帝抬手制止他,继续道:“然,与荷兰之事,亦不可再无休止扩大。着令沈沧澜,严密戒备,固守海疆,保障商路。若荷兰人再敢来犯,准其坚决反击!但同时,需设法与荷兰人沟通,寻求解决之道。至于北上之水师……”他看了一眼赵文华,“暂不抽调,仍需倚重其扞卫东南。”
“陛下圣明!”英国公及一众支持者欣喜高呼。
赵文华等人则面如死灰,知道在这一回合的较量中,他们再次落败。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肯定沈沧澜的行动,支持海事,但也不希望事态无限升级。
圣旨很快拟好,以六百里加急发往月港。朝堂上的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南洋的战火并未熄灭,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而赵文华等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月港,接到圣旨的沈沧澜,并未感到太多轻松。
“嘉奖……固守……寻求解决……”他放下圣旨,对戚继光和刚刚伤愈的郑经苦笑道,“陛下这是给了我们一颗甜枣,又套上了一个笼头啊。”
戚继光沉吟道:“圣意是让我们打,但不能大打;要守,但不能主动出击。这个分寸,很难把握。”
郑经愤愤道:“难道就这么算了?那些死伤的弟兄就白死了?”
“自然不会算了。”沈沧澜目光深邃,“陛下要的是南洋稳定,饷源不绝。我们就要在守住底线的前提下,达成这个目标。荷兰人经此一挫,科恩绝不会甘心,他定会寻求与西班牙联手。而我们……也不能只被动应付。”
他看向戚继光:“水师休整补充必须加快。旧港方向,要加大支持力度,绝不能让荷兰人得逞。另外……”他压低声音,“‘猎鲨’行动,可以偶尔再来一次,目标要更隐蔽,让荷兰人疼,却抓不到我们的把柄。”
他又对郑经道:“你伤好了,南洋的人脉不能断。通过华商,继续向荷兰人施压,让他们内部产生分歧。同时,想办法接触西班牙那边的商人,看看能否分化他们与荷兰的关系。”
“我明白了,大哥!”郑经重重点头。
戚继光也领会了沈沧澜的意图:“以战促和,以打促谈。在保持压力的前提下,寻找谈判解决的机会。”
“正是。”沈沧澜走到窗前,望着繁忙的月港,“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有限的圣意支持下,下好每一步,为我大明,争得这万里海疆应有的地位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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