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年的初冬,霜色染白了河内温县的屋檐瓦楞。卯时未至,天色仍是一片鸦青,司马府邸却已苏醒。
梆子声穿透晨雾,清脆而有节律地敲了五下。不过片刻,东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削的身影悄然走出。年仅七岁的司马懿已然穿戴整齐,深衣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腰间束带端正,仿佛不是个孩童,而是个缩小的士人。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站在廊下,深吸一口寒冽的空气。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扫过院落——仆役们正轻手快脚地洒扫庭除,动作干净利落,无人交谈,只有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和远处厨房传来的轻微炊具碰撞声。一切井然有序,宛如一架精密的器械在平稳运转。
这就是司马家的规矩。自曾祖父司马钧以将军身份立下家业以来,治家如治军已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传统。
“二公子,起得这般早?”老仆司马忠恰好经过,微微躬身。
司马懿只是轻轻点头,目光却已越过老仆,望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住着他的三弟司马孚,今年方才六岁。果然,不过片刻,就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似乎是翻身赖床的窸窣声,接着是乳母压低声音的轻哄。
“三公子,该起了,再迟就要误了晨读...”
接着是司马孚带着睡意、软糯而不情愿的嘟囔:“天还未亮呢,就再睡一刻,就一刻...”
司马懿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叔达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温吞,需要人时时催促照料。这与他自己形成鲜明对比——自五岁起,他便拒绝乳母伺候起居,坚持一切自理。
思绪未落,东头另一间房门打开。十三岁的司马朗稳步走出,见到弟弟,脸上露出温厚的笑容。
“仲达,又是第一个起身?”司马朗的声音已开始变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但语气却沉稳得像个大人。
“兄长。”司马懿简单行礼,目光在司马朗的衣冠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不妥,完美得如同礼经中的插图。
司马朗自然地走到弟弟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本就十分平整的衣襟,动作熟练而自然:“今日天寒,可觉得冷?要不要加件衣裳?”
“不冷。”司马懿的回答简洁有力。
司马朗笑了笑,也不坚持,转而望向西厢房:“叔达还未起?”
正说着,西厢房的门开了。司马孚被乳母牵着走出来,眼睛还半眯着,发冠微微歪向一侧,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见到两位兄长,他勉强站直了些,软软地唤了声:“大哥,二哥。”
司马朗立即上前,蹲下身来为弟弟正了正发冠,又帮他理好腰间的束带,语气温和却坚定:“叔达,不可如此懒散。待会父亲若看见,又该训诫了。”
司马孚嘟着嘴,小声抱怨:“天都未亮呢...”
“闻鸡起舞,方是士人之道。”司马朗耐心教导,“父亲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读的效果最好。”
司马懿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发一言。他对三弟的懒散不以为然,但对长兄的事事关照也觉得多余。在他眼中,这些日常琐事,本该人人自理,何须如此费心。
“走吧,该去塾学了。”司马朗一手牵起一个弟弟,向府中东侧的塾堂走去。
司马府的塾堂宽敞明亮,四壁皆是书架,上面整齐地陈列着竹简与帛书。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卷与墨汁特有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
先生司马徽——一位远房族亲,以博学严谨着称——已然端坐堂上。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手持戒尺,不怒自威。
孩子们依次入内,按长幼次序跪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司马朗居首,司马懿次之,司马孚在最末,后面还有几个族中的子弟。总共不过七八人,却鸦雀无声,秩序井然。
“今日晨读,《孝经》开宗明义章。”司马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天子章至庶人章,诵读十遍,而后讲解。”
竹简展开的声音沙沙作响,紧接着,朗朗读书声响起:“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司马朗读得字正腔圆,声音平稳有力,不仅自己诵读,还会不时用眼角余光关注弟弟们是否跟上。司马孚起初还有些困倦,渐渐也被氛围感染,努力挺直腰板,认真跟读,只是偶尔会卡壳,需要偷瞄兄长的竹简。
司马懿则完全不同。他诵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过目成诵,十遍之后,已然能够闭目背诵。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单纯的记忆上——当先生开始讲解经义时,他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故亲生之膝下,以养父母日严。”司马徽抑扬顿挫地讲着,“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
先生讲到孝道与治国的关联时,司马朗频频点头,若有所思;司马孚则被“亲”“爱”这样的字眼吸引,小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色。
然而当先生讲到“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时,司马懿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仿佛在计算什么。
“‘争’之一字,非顶撞之意,乃劝谏之道。”司马徽详细解释着谏诤的分寸与方法,“见父之有过,子当微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
司马懿的目光闪烁不定。他看似在听讲,思绪却已飞远——他在想象各种谏诤的场景:什么样的过错值得谏诤?用什么方式谏诤最有效?如果父亲不听从,下一步该如何?这种“争”的界限在哪里?会不会反而招致厌恶?
他想的不是经文的道德教诲,而是其中蕴含的权术与分寸。
忽然,塾堂内的气氛微微一变。读书声似乎更加整齐响亮了些,孩子们跪坐的姿态也更加端正。司马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抬眼向门口望去。
司马防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着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归来。他没有进门,只是静静地立于门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塾堂内的每一个孩子,最后落在自己三个儿子身上。
先生司马徽讲得更加字斟句酌,语速却丝毫不乱,显是早已习惯这家主的突然巡视。
司马朗挺直脊背,诵读得更加认真,力求每个字音都准确无误;司马孚则明显紧张起来,偷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生怕有丝毫不整。
司马懿迎上父亲的目光,不过一瞬便垂下眼帘,继续看着眼前的竹简,仿佛浑然不觉。但他的后背却微微绷紧——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司马防静静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微微颔首一次——那是在司马朗准确回答先生提问之时;眉头微蹙一次——那是看到司马孚的衣带有些松散之时;至于 看到司马懿...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越发深邃。
最终,司马防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塾堂内的气氛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晨读持续到辰时三刻方告一段落。孩子们得以休息片刻,用些早点。
餐食简单而精致:一碗粟粥,两样小菜,一块蒸饼。用膳的规矩极大——食不语,碗筷不可碰撞出声,咀嚼不可露齿出声。
司马朗自然做得完美无缺;司马孚稍显笨拙,粥勺偶尔会碰到碗边,发出轻微声响,每次都会紧张地看一眼侍立一旁的仆人;司马懿则机械而准确地完成每一个动作,仿佛在用膳的同时还在思考别的事情。
早膳后是习礼的时辰。
今日练习的是揖让之礼。司马徽示范如何站立,如何拱手,如何躬身,如何步法进退。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得极为细致。
“揖礼之要,在于心正身直,”司马徽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举手至额,躬身适度,目光视己足尖,不可左顾右盼。”
司马朗学得最快,举止已然颇有风范,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复习早已掌握的内容。
司马孚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躬身的角度不对。司马朗不时用眼神或微小的手势提醒他,耐心十足。
司马懿的表现最为奇特。他的每个动作都极其标准,标准得近乎刻板——手臂抬起的高度,躬身的角度,步幅的大小,几乎与先生的示范分毫不差。但他做这些动作时面无表情,眼神锐利,不像是在习礼,倒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算术题,精准地计算着每一个动作的参数。
休息时分,孩子们得以在庭院中稍事活动。
司马朗自然地担负起照顾弟弟们的责任,查看司马孚的衣冠是否整齐,关心地问司马懿:“仲达可觉得累?”
司马懿摇头,目光却飘向远处——父亲司马防正与先生司马徽在廊下交谈,两人的目光不时瞟向这边。
“...伯达敦厚谦和,有长者风范;叔达仁爱有余,刚毅稍欠;至于仲达...”司马徽的声音隐约随风飘来,“聪慧过人,然心思过深,不似孩童...”
司马防默然片刻,缓缓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还需多加打磨。”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入司马懿耳中,他脸上不动声色,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
这时,司马孚拉着司马朗的衣袖,小声问:“兄长,为何我们每日都要学这些礼仪?如此繁琐,有何用处?”
司马朗温和地回答:“叔达,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他引用《论语》,耐心解释,“礼不是束缚,是秩序。家有礼则安,国有礼则宁。”
司马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看向司马懿:“二哥以为呢?”
司马懿从远处的对话中收回目光,淡淡地说:“礼是盔甲,也是兵器。”说完便不再多言,留下司马孚一脸困惑。
司马朗若有所思地看了二弟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廊下,司马防与司马徽的谈话也已接近尾声。
“有劳先生多加管教,特别是仲达...”司马防语气凝重,“此子性情异于常儿,需格外费心。既要磨其锋芒,亦不可损其锐气。”
司马徽躬身应答,话语变得十分周全得体:“主公言重了。教导公子,乃某分内之事。朗公子敦厚稳诚,已有君子之风;懿公子聪颖绝伦,见解常出人意表;孚公子仁心质厚,亦乃良材。三位公子禀赋各异,然皆禀赋非凡,假以时日,因材施教,必能各成其器,光耀司马门楣。”司马防目光深远地望向庭院中的三个儿子,良久,缓缓道:“但愿如此。”
辰时结束的梆声响起,孩子们迅速重新整队,鱼贯步入塾堂,准备接下来的课程。司马懿走在最后,在踏入塾堂门槛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
晨光正好,将司马府邸的屋檐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在这井然有序的深宅大院里,三个性格迥异的兄弟,正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悄然成长。传统的枷锁与叛逆的锋芒,仁爱的情怀与功利的计算,在这个早晨悄然碰撞,擦出了最初的火花。
没有人知道这些火花将如何燎原,但司马防心中明白,他这三个儿子,注定不会平凡。尤其是那个心思深沉、目光锐利的次子,司马仲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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