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二月时节,河内温县的庭院里仍是一片萧瑟,几株老树倔强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锐利的线条。
塾学刚散,司马朗却罕见地没有立即督促两个弟弟温习功课。二十岁的青年眉头紧锁,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手中的书简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兄长,可是有心事?十二岁的司马懿放下毛笔,目光敏锐地投向长兄。他虽然年少,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司马朗叹了口气,将书简轻轻放在案上:今日府中气氛异常,你们可察觉了?
十岁的司马孚正在整理书袋,闻言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困惑:是有些不同。晨起时见父亲匆匆出门,面色凝重得很。连司马忠管家都步履匆忙,险些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我方才经过前厅,隐约听到来客提及洛阳...司马朗压低了声音,说是董太师...废立之事...
话音未落,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兄弟三人齐齐转头,只见老管家司马忠正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穿过回廊。那信使甲胄未卸,满面尘灰,腰间佩刀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司马孚下意识地抓紧了司马朗的衣袖:兄长,这是...
莫慌。司马朗稳住心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父亲书房的方向。
塾堂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就连最年幼的司马孚也意识到,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过一刻钟工夫,父亲书房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司马防素来沉稳,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我去看看。司马朗起身,却被司马懿轻轻拉住。
兄长且慢。司马懿摇头,若是朝中大事,父亲不唤,我等不宜打扰。
司马朗犹豫片刻,终是坐了回去,但目光仍不时瞟向书房方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陆续又有几拨人匆忙来访。透过窗棂,兄弟三人看见的都是凝重无比的面容和急促低语的身影。破碎的词语随风飘来:董卓...废立...太后...鸩杀...迁都...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般敲在少年们的心上。
终于熬到课业结束的时辰,先生今日也心不在焉,草草布置了功课便起身离去。兄弟三人收拾好书简,却不约而同地留在塾堂内,谁都没有先行离开的意思。
去后院亭中说话吧。司马朗率先起身,语气沉重。
三人默默穿过回廊,来到府邸后院的凉亭。此处较为僻静,四周古木环绕,正是说话的好去处。
刚一坐定,司马孚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兄长,方才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董太师他...
司马朗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将自己听到的碎片信息拼凑起来:据说是董卓强行废黜了少帝,改立陈留王为帝。朝廷重臣多有反对者,皆遭毒手。太后也被...他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哽咽,如今洛阳城中,已是董卓一手遮天。
什么?司马孚猛地站起身,小脸瞬间煞白,废、废立皇帝?他怎敢!这是大逆不道!
少年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已泛起泪光:陛下何辜?太后何辜?臣子岂能如此悖逆!
司马朗沉重地点头:确是国贼行径。欺天废主,纲常沦陷,国将不国矣!他握紧拳头,父亲此刻仍在洛阳,身处险地,真令人忧心如焚。
亭中一时寂静,只听见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声。司马孚的抽泣声轻轻响起,他为那个只曾在画像上见过的年轻皇帝感到悲痛,为受辱的皇室感到愤怒。
忽然,司马孚抬起泪眼,语气坚定起来:吾辈读书,明圣贤之道,将来必要诛除国贼,匡扶汉室!此乃人臣之本分!
司马朗闻言,欣慰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但随即又蹙起眉头:叔达所言甚是!然董卓手握重兵,西凉军骁勇野蛮,关东诸侯虽众,却各怀异心...唉,此事谈何容易。
那就联合天下忠义之士!司马孚激动地说,袁本初四世三公,曹孟德义勇双全,只要天下英雄齐心...
齐心?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懿终于开口。他坐在石凳上,姿态从容,仿佛刚才谈论的不是国破家亡的危机,而是寻常的课业讨论。
二弟有何见解?司马朗转向他。
司马懿的目光扫过两位兄弟,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董卓西凉骁骑,久经沙场,兵强马壮。吕布勇冠三军,更兼有李傕、郭汜等爪牙。其实力,非一时聚合的关东联军可轻易撼动。
他微微前倾身子,继续分析:再者,关东诸侯,袁绍、袁术、曹操、孙坚...诸公,谁人真心为汉?袁本初欲取冀州,袁公路觊觎南阳,曹孟德虽有壮志,然根基未稳。各怀心思,互相猜忌,怎能成事?
司马孚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二哥:你、你怎能如此揣测忠良!讨伐国贼,自是义之所向!
义之所向?司马懿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叔达,你太天真了。这乱世之中,利益永远大于道义。联军恐难持久,天下大乱,方才是开端。
那你待如何?司马朗的声音沉了下来,难道就坐视国贼猖獗,社稷倾覆?
司马懿迎上长兄的目光,语气依然冷静:我等年少,纵有热血,投于这滔天巨浪中,亦不过粉身碎骨。当务之急,非空谈讨贼,而是保全家族,静观其变。唯有存身,方能言将来。
二哥!司马孚几乎跳了起来,小脸因愤怒而涨红,你怎能如此说话!岂能只顾自家安危,而置君王社稷于不顾?此非大丈夫所为!
司马朗也皱紧眉头:仲达,你过于冷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司马家世受汉恩,岂能只求自保?
司马懿却不急不躁,反问道:兄长,若家族不存,你我化为冢中枯骨,还谈何?谈何?
他目光扫过两人,继续道:此刻冲动,非但不能济事,反可能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董卓暴虐,若知河内司马氏子欲,父亲在洛阳,当如何自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司马朗和司马孚都愣住了。他们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个人的热血言辞,可能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
观望,并非怯懦。司马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而是等待时机。待群雄逐鹿,局势明朗,再寻机而动,方为上策。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寒风卷起枯叶,在石阶上打着旋儿。
司马孚猛地站起身,眼中含泪:我、我不想再听了!二哥你...你太冷血了!说罢转身跑出亭子,脚步声在回廊上渐行渐远。
司马朗看着幼弟离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他转回头,凝视着司马懿,眼神复杂:仲达,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但为人臣子,岂能全然计较利害得失?
司马懿平静地回望兄长:乱世之中,最先死的往往是只会讲道义的君子。兄长,司马家需要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
司马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起身离去:我去看看叔达。
亭中只剩下司马懿一人。
他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象,面色依旧平静,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寒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
远处隐约传来司马朗安抚司马孚的温和话语声,更反衬出此处的寂静。司马懿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已在盘算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的回廊下,一道身影已然伫立良久。
司马防静立于回廊的阴影处,绛紫色的朝服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将儿子们方才的争论尽数听入耳中。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怒容,只有深沉的思虑在深邃的眼眸中流转。
他的目光先是追随着愤而离去的三子司马孚,那孩子纯良忠直,心性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满是士人应有的忠义与热血。这份赤子之心,在这污浊的世道中,不知是福是祸。
他又望向长子的背影——司马朗正快步去追幼弟,那宽厚的肩膀似乎已早早扛起了家族的责任与忧虑。朗儿仁厚稳重,心系家国,时刻不忘长子职责,所言所虑皆出于公义与担当,是他一直以来的骄傲与期望所在。
最后,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凉亭中那个独自静坐的瘦削身影上。次子司马懿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周遭的萧瑟景象融为一体。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局势分析,直指人心利害的犀利判断,以及将家族存续置于忠君观念之上的现实考量——仍在他耳边回响。
“保全家族,静观其变…”
“等待时机…方为上策…”
司马防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这般超越年龄的早熟、这般近乎无情的现实洞察力、这般将权谋算计视若寻常的冷静…这真的是一个十二岁少年该有的心思吗?他感到一丝寒意,并非来自这初春的冷风,而是源自对次子那深不可测的内心的某种悸动。这孩子的聪慧他向来知晓,却不知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想起司马懿幼时那异于常人的沉静,想起他在塾学中那些超乎寻常的提问,想起他偶尔望向远方的、仿佛能洞穿世事的眼神。以前只觉此子非凡,今日方窥见那冰山下的一角。
是忧是喜? 司马防心中五味杂陈。
乱世已至,纲常崩坏,仁德固然可贵,但或许…或许正是需要这般不择手段的冷静与算计,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保全家族,甚至…更进一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司马防自己都心头一震。
他终究没有现身,没有去斥责次子的“大逆不道”,也没有去安抚幼子的“忠义之心”。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亭中的司马懿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儿子重新审视一遍。
然后,他转过身,绛紫色的衣袍在风中划过一个沉重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离去,一如他悄然到来时那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沉重的、复杂的、无可奈何却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认可。
这乱世,或许真的不再需要纯粹的忠臣孝子了。
凉亭中的司马懿,似有所觉,忽然转头望向回廊方向,却只看见空荡的廊柱和摇曳的枯枝。他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风更大了,卷着沙尘和落叶,扑打在亭柱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动荡不安的时代洪流。
父亲的这次注视与沉默,如同一颗种子,悄然埋下。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影响着司马防对次子的态度,也预示着司马懿即将走上一条与父兄期望既相同又截然不同的道路。
乱世的帷幕,正在他们面前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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