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的土屋里,肉粥的油气和药汤的苦味还没散尽。柳惠惠坐在炕沿,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块粗布,眼神空荡荡地望着窗外,脸比炕上裹着厚纱布的罗修尘还要白。儿子呼吸匀称地睡着,可那睡着的娃儿脸,这会儿在她眼里像是隔了一层看不透的雾。
门轴“嘎吱”一声闷响,罗大山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进来,高大的身板佝偻着,像一夜之间被抽了筋。他脸色灰败,眼神发直,额头上那片青紫的磕痕还在隐隐作痛,但远比不上心口那被撕开的疼。
柳惠惠猛地回过神,瞅见男人这副魂儿丢了的模样,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脚底板。她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当家的……村长……他们咋说?尘儿他……”她不敢问完,眼珠子惊恐地扫过炕上睡着的儿子。
罗大山没吱声,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破木凳上,凳子“呻吟”一声。他双手抱住脑袋,指节攥得发白,喉咙里挤出压抑的、野兽受伤似的呜咽。好半晌,他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疼和怕,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惠惠……完了……全塌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倒刺,“村长……铁哥……张伯……他们都……都晓得了……”
“晓得啥?”柳惠惠的心猛地揪成一团,声音发颤。
“晓得……晓得尘儿他……他身上有……有个‘东西’!”罗大山痛苦地闭上眼,仿佛说出这词儿都费尽了力气,“搜山……屁都没捞着!所有的怪……都指着……指着咱尘儿!张伯说……说尘儿的伤好得邪门……血稠得像不像五岁的奶娃……那股子‘饿’……是那‘东西’在要食!在……在养着它!” 巨大的恐惧让他舌头都打了结。
柳惠惠如遭雷劈,踉跄后退一步,后背“咚”地撞在冰凉的土墙上。她看看炕上儿子稚嫩的脸,又看看男人那绝望的死灰样,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
村长晓得了!那个把村子看得比命重的老头晓得了!李铁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猎户头子晓得了!张老头那个老狐狸也晓得了!那……那她的尘儿……
“那……那他们……”柳惠惠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巨大的恐惧让她腿发软,“他们要……要咋对尘儿?”
罗大山猛地睁开眼,眼里爆出一股子的绝望,他扑到炕边,一把攥住柳惠惠冰凉的手:“村长说……说眼下不动他!要看紧!不许饿狠了……更……更不许见红!”他急吼吼地倒着村长的令,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说……只要尘儿还是尘儿……没变……他就护着!护他成人!”
一丝微弱的亮光刚在柳惠惠死灰般的眼里燃起,罗大山接下来的话却像冰锥子扎穿了它:“可他……他也撂了话……”罗大山的牙关咯咯打颤,眼里是被逼到绝境的疼和一种快疯了的撕扯,“他让我……心里得绷着弦!为了小羽……为了你……为了全村……到了……到了那一步……我……我……” 他猛地松开柳惠惠的手,双手死死薅住自己的头发,像头掉进陷阱的狼,“我该咋办?啊?惠惠!你告诉我!我该咋整?!”
看着男人被天大的担子和恐惧撕扯得快要发狂,看着他额头上那片刺眼的青紫,柳惠惠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攮透。她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男人筛糠似的身子,像是要把自己那点力气都渡给他。
“当家的!”她的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压得低,却像石头砸地,“甭怕!尘儿……尘儿他……他也许打根儿上就不一样!”她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出一种护崽母狼才有的光。
“你……”罗大山愣住了,瞅着婆娘异常硬气的眼神。
柳惠惠松开他,飞快地转身,冲到墙角那个落满灰、早被忘到脑后的破木柜前。她手抖着,摸索着打开柜门,在最底下,一个压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袱被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包袱裹着一层又一层厚实的粗布。
她捧着包袱,像捧着一尊神牌,又像是捧着一线渺茫的指望,挪回男人身边。在罗大山又惊又疑的目光下,她一层层地解开了包袱。
最外层的粗布褪去,露出了里面裹着的东西。
那是一块布。一块婴儿裹身大小的布。可那料子,绝不是黑石村、乃至附近十里八乡能见到的凡物!它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近乎夜空的幽蓝色,触手冰凉滑腻,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韧。
五年了!它依旧光洁如新,没有丝毫污渍、磨损或虫蛀的痕迹,仿佛时光在它身上失去了效力。更令人惊异的是,布面上隐隐流动着极其细微、玄奥繁复的暗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幽蓝的底色下缓缓游移,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罗大山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这布……他记得!五年前那个微冷的傍晚,在蕨菜窝子里,那个冻得小脸发红、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外面裹着的就是这一小块奇异的蓝色布料!当时他只顾着心疼孩子,以为是啥好料子,后来柳惠惠仔细收了起来,他也就渐渐淡忘了。此刻再看,这绝非人间凡品!
柳惠惠的手指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拨开那片蓝色奇布的一角,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东西。
不是布,而是一面令牌。
这令牌仅有半个掌心大小,厚度约半指,通体呈现一种深沉如墨的色泽,却非金非木,触手冰凉而沉重,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与古意。
令牌的形制古朴,边缘带着圆润感,正面中间,赫然用某种无法理解的技艺,深深浮雕着那个繁复到极致、看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的玄异符号!这符号线条虬结盘绕,仿佛活物般在墨色的材质表面微微凸起,散发出幽邃、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威压。
光线掠过时,那符号的凹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猩红血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这……这是……”罗大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巨大的震惊让他暂时忘却了恐惧。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东西,那令牌散发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敬畏与不安。
柳惠惠捧着这承载着儿子身世之谜的两件奇物,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冷静:“当家的,你忘了?当年在蕨菜窝子,娃儿裹的就是这块蓝布!还有这令牌,就塞在这布的内衬里!我……我怕招祸,更怕有人认出这东西来路不正,对娃儿不利……就偷偷藏了起来,连你都没敢告诉!”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蓝色奇布上流转的暗金纹路和令牌中央那个令人心悸的浮雕符号,“你看这布,五年了,水火不侵,刀割不破!这令牌……这令牌上的东西……像是活的!尘儿他……他不是怪物!他身上那‘东西’……或许……或许就跟这个有关!他……他本就不是凡俗的娃儿啊!这东西……像是兵符,又像是……某种仙人法物!”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母性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村长他们怕,是因为他们只看到那‘东西’凶!可这蓝布,这令牌……它们护着尘儿五年了!它们没害过人!它们……它们也许就是尘儿的‘根’!是护着他的东西!”她紧紧攥住丈夫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当家的!我们得护住他!用命护住他!不能让他们……不能让他们把尘儿当怪物处置了!真要到了那一步……”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决绝,“我就带着尘儿,抱着这东西,一头扎进黑石山最深的老林子里!死也死在一起!谁也别想动我儿子一根指头!”
罗大山看着妻子手中那流转着神秘光华的蓝色奇布和那枚散发着古老威压、符号浮雕仿佛蕴含无尽秘密的墨色令牌,又看着妻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一股混杂着震惊、迷茫、但更多是破釜沉舟般守护之意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
村长冰冷的警告“该咋办,你心里得有杆秤!”还在耳边回响,可此刻,看着这代表儿子来历不凡的铁证,看着妻子那如同护崽母狼般的眼神,罗大山那颗被恐惧和绝望撕扯得几乎麻木的心,重新跳动起来,注入了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奇布和令牌,而是一把将柳惠惠紧紧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粗糙的大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妻子瘦削的脊背,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惠惠……我的惠惠……”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你说得对!尘儿……他不是怪物!他有来路!有根脚!这布……这令牌……就是明证!”
他松开妻子,布满厚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温润的蓝色奇布,粗糙的指尖感受到那丝滑下的奇异韧性和隐隐的暖意,最后停留在那枚墨色令牌上。那浮雕的玄异符号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吸力和沉重的威压,让他指尖发麻,但他没有退缩。
“藏好它!”罗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如同淬火的铁,“藏得死死的!除了咱俩,谁也不能知道!这是尘儿的命根子!也是……也是咱家的保命符!”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妻子,投向炕上沉睡的儿子,那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依旧在,担忧丝毫未减,但此刻,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父亲守护幼崽的决绝,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压倒了之前的绝望与茫然。
“村长的话……我听懂了。”罗大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弦,我绷着!眼睛,我睁着!但真要有人想动我儿……”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山野汉子被逼到绝境时才有的凶狠戾气,“我罗大山这条命,就摆在这儿!想动尘儿,先从我和惠惠的尸体上踏过去!实在不行……”
他看向窗外莽莽苍苍、仿佛没有尽头的黑石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老子就带着你们娘仨,躲进大山最深处!与世隔绝!老子打猎养活你们!总好过……总好过被人当成怪物!”
柳惠惠看着丈夫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后爆发出的、以命相搏的守护之光。
她用力点头,眼泪汹涌而出,却是混杂着心酸与一丝希望的泪水。她小心地将那蓝色奇布重新包裹好墨色令牌,像藏起一个惊天的秘密,再次塞回破木柜的最深处,用杂物严严实实地盖好。
屋外,天色彻底放亮。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炕前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罗修尘裹着纱布的小手上。那沉睡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而在那阳光无法触及的屋角阴影里,一团带着异样鲜活红润色泽的染血纱布,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那红润,在昏暗中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妖异,仿佛刚刚从某种活物的伤口上剥离下来,充满了旺盛到诡异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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