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藏经阁顶层回来后，林尘便将自己关在“静心苑”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再未踏出一步。他需要时间消化那卷兽皮书带来的信息。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湿气。风开始变大，吹动着钉死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泣。
林尘坐在桌边，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苍白的侧脸。那卷暗红色的兽皮书摊在桌上，上面那些扭曲的图案和古老的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的心神完全吸入其中。
“神匠遗迹……混沌之涡……放逐……”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难以想象的艰险和未知。万载岁月，沧海桑田，那遗迹是否尚存？即便找到，以他如今这残破之躯，又如何能启动那等逆天阵法？
更重要的是，那兽皮书末尾，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笔触留下的警示，如同冰锥，刺入他的心底：
“引混沌之力，如持双刃之剑，施术者必承反噬，神魂俱灭者，十之八九……”
十死无生之路。
然而，他有选择吗？
魔神“荒”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恢复力量，卷土重来。而那个因魔神破封而被惊动的、更加恐怖的“祂”，更像是一片无形的、笼罩整个世界的阴云。留在青云门，看似安全，实则是坐以待毙。宗门的猜忌和有限的资源，根本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更可怕的是，他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将更大的灾祸引向这些……与他已有十年因果的同门。
尤其是……她。
想到那个总是带着明亮笑容，偷偷给他塞点心的小丫头，林尘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这丝涟漪，让他万年冰封的心，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却不容忽视的刺痛。
他必须离开。为了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也为了……不连累她。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滚雷炸响的轰鸣！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冲刷着世间万物。
雨声，掩盖了许多声音，也放大了某些情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在雨声的间歇中，却又清晰可辨。
林尘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能穿透门板。他沉默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声音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娇小的身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闪了进来。是苏婉。
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发梢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水珠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恐惧，还有一丝……倔强。
“师……师兄。”她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林尘，双手紧张地绞着湿透的衣角。
林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根冰冷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指了指桌旁的木凳：“坐吧。外面雨大，怎么过来了？”
苏婉没有坐，反而向前急走了几步，来到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尘，声音带着哭腔：“师兄！我听说……我听说你要走？是不是？玄骨师伯他们……他们是不是要赶你走？还是……还是你要去找那个魔神报仇？”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将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暴露无遗。
林尘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深邃难测。
他的沉默，让苏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师兄，你别走！求你了！外面那么危险，你伤还没好……我们可以去求掌门师伯，求他让你留下！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丹药都给你，我以后更加努力修炼，保护你！你别一个人去冒险，好不好？”
少女的话语天真而赤诚，带着不顾一切的恳求。在这冰冷雨夜，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试图温暖一颗早已冰封万年的心。
林尘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眼前似乎闪过了万年轮回中，那些短暂生命中，也曾有过的、类似的告别场景。每一次，都是痛彻心扉。他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失去。可这一次，为何……还是会感到一丝不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不是他们赶我走。是我……必须离开。”
“为什么？！”苏婉激动地追问，眼泪流得更凶，“是因为他们害怕你，猜忌你吗？师兄，你救了大家啊！他们怎么能这样！”
“与他们无关。”林尘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雨幕，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潜藏的危机，“魔神未除，更大的威胁……或许还在后面。留在宗门，于事无补，反而可能……引来更大的灾祸。”
他转过头，看向苏婉，眼神认真而沉重：“小师妹，你可知那魔神为何仓皇遁走？并非全然因我。而是……有更可怕的存在，被惊动了。”
苏婉愣住了，睁大了泪眼：“更……更可怕的存在？”
“嗯。”林尘点头，“那是一个……或许超越了此界理解的存在。我继续留在这里，就像黑夜里的灯塔，只会将危险引向青云门，引向……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身负守印之责，有些事，避无可避。独自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可是你一个人……”苏婉摇着头，泪水涟涟，“你伤得这么重，一个人怎么行？要去哪里？去找那个‘神匠遗迹’吗？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帮你！就算……就算帮不上大忙，我也可以照顾你，给你疗伤！”
她说着，就要上前拉住林尘的衣袖，眼神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心。
“胡闹！”林尘的脸色骤然一沉，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怒，“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万载孤寂我受得住，百世轮回的苦楚我熬了过来！但你若有事，我这一万年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连林尘自己都未曾深思的维护。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愣。
苏婉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住了，僵在原地，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流淌。她从未见过林尘师兄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但更让她心弦震颤的，是那句话里蕴含的、深不见底的沉重与……那一丝隐藏在严厉下的、近乎绝望的关切。
“师兄……”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因抽泣而轻轻颤抖。
看着她这副模样，林尘心中的那根弦，终于彻底绷紧，然后……松开了。万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叹了口气，严厉之色褪去，只剩下化不开的疲惫与沧桑。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动作生疏而僵硬，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别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好留在宗门，努力修炼。这个世界……需要你们这样的希望。”
他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塞到苏婉冰冷的手里。油纸还带着他怀中微弱的体温，以及……淡淡的桂花香。是之前她偷偷塞给他的那块桂花糕，他一直没舍得吃。
“这个，还你。”林尘看着她，眼神复杂，“好好活着。”
说完，他不再看她，毅然转过身，面向墙壁，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走吧。”
苏婉握着那包带着体温和湿气的桂花糕，看着林尘决绝的背影，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知道，她留不住他了。他有他的宿命，有他必须独自踏上的征途。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深深地看了那背影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冲出了屋子，身影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
雨，下得更大了。
林尘依旧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柔软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然。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笼罩的、漆黑一片的群山。
是时候，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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