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焕那声被掐断的“殿下”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琰没有回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惊愕、不解、怨愤,还有雷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如同芒刺,扎在深紫色的锦袍上。他挺直着背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是敲打在他混乱不堪的心上。
直到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所有喧嚣和窥探,他才猛地卸下强撑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撞在门板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剧烈的头痛并未因脱离喧嚣而缓解,反而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凿子,在颅内疯狂地开掘,要将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强行焊接到一起。
属于陆商的记忆,是冰冷的屏幕、枯燥的工作、都市凌晨死寂的灯火和心脏骤停前那窒息的绞痛。
属于陆琰的记忆,则是金碧辉煌却森严冰冷的宫阙、父皇淡漠疏离的眼神、朝堂上隐晦的刀光剑影,以及被放逐到这青州边城的屈辱与不甘。
两种人生,两种规则,两种本能,如同两条狂暴的河流,在他意识的河床上猛烈冲撞,激起滔天浊浪。
他踉跄着扑到那张硬榻边,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靛蓝布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被他强行咽了下去。眩晕感如同附骨之蛆,视野边缘阵阵发黑。
活下去…先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他强迫自己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股混合了尘土、旧木和草药的沉闷气味,这味道此刻却像锚一样,将他钉在这荒诞的现实里。
时间在痛苦与混乱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久,颅内的风暴终于稍稍平息,留下狼藉的战场和尖锐的余痛。他疲惫地抬起头,视线扫过这间简陋的“寝殿”。
光线透过高窗上糊着的薄薄窗纸,在室内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舞动。
除了那张硬榻,只有一张粗木桌案,上面散乱地堆着几卷竹简和几本线装书册,还有一套粗瓷茶具。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木质衣箱。一切简陋得与“皇子”的身份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地印证着原主陆琰在青州的处境。
一个不受宠,被边缘化的弃子。
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桌案前。指尖拂过冰凉的竹简和粗糙的纸页,陌生的文字——一种类似于繁体字的古篆——映入眼帘。奇异的是,当他凝神看去,那些弯弯曲曲的笔画竟自动在脑中转化成了他能理解的涵义。
这是原主留下的遗产,语言和文字的本能。
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线装册子,纸张泛黄,边角磨损。封面上几个古拙的大字:《青州风物志异》。
翻开内页,记载的多是些青州本地的奇闻怪谈、民俗禁忌,夹杂着对山川地貌、物产矿藏的粗略描述。翻动间,一页特殊的记载吸引了他的目光。那页纸明显被翻看得最多,边缘都起了毛边。
“……城西野老言,百年前有异人自西海来,擅‘离魂’之术,可摄人心魄,观人病气……后不知所踪……”
离魂术!病气!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意识里。这不正是那“妖女”白芷被指控的罪名?而她似乎也曾辩解自己只是“会治病”?
陆琰的心猛地一跳。
快速扫过后面几行字,却再无更详细的描述,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传说影子。但这已经足够点燃他心中的疑窦。
一个传说,一个被指控的罪名,一个看似荒谬的辩解……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被忽视的联系?
白芷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再次浮现在脑海,与传说中“观人病气”的描述隐隐重叠。
她…真的只是妖女?还是……?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谨慎而克制。
陆琰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书册合上,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属于陆琰的警惕和属于陆商的谨慎,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
“进!”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有力。
门被推开一条缝,雷焕那张方正刚毅的脸探了进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殿下,您…可好些了?”
“无妨……”陆琰走到桌案后坐下,努力模仿记忆中那种带着疏离的矜贵姿态,“何事?”
雷焕这才侧身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他走到桌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垂在身侧,姿态恭敬,但眉头依旧紧锁,忧色难掩。
“殿下,”雷焕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沉重的焦虑,“方才…堂下暂缓处决妖女之令,恐已传开。赵刺史那边,还有那些苦主百姓…怕是会有微词,甚至…生出事端。”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陆琰的脸色,才继续道:“青州地处边陲,民风本就剽悍。妖女一案,民怨沸腾已久。殿下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若因这妖女之事,失了民心,甚至…被有心人利用,传到京里,恐对殿下…大为不利啊!”
陆琰沉默不语。
雷焕的担忧几乎溢于言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依属下愚见,此女妖邪之名已定,证据…也算确凿。为免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
这些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陆琰刚刚燃起一丝疑窦的心上。他瞬间明白了雷焕的立场和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稳定压倒一切。
尤其是在他这样处境微妙的皇子身上。
牺牲一个“妖女”平息民愤,稳固权力,在这个时代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原主残留的意志也在隐隐附和着这个念头。
但陆商的核心意识却在激烈地抵抗。
那不是一个冰冷的程序逻辑,而是一个现代人对个体生命的本能尊重,对“证据确凿”四个字的深刻怀疑。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本风物志上的传说,都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理智。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
阳光偏移,将他半边身子笼罩在阴影里,深紫色的锦袍在光暗交界处显得愈发沉郁。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
雷焕屏住呼吸,等待着主子的决断。他能感觉到殿下今日的不同,那份突如其来的迟疑,那份与往日风风火火截然相反的沉凝,都让他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民心?”
陆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若以无辜者之血为引,纵能载一时之舟,终将引来滔天覆舟之祸。”
雷焕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绝不是他熟悉的四殿下会说的话。
“赵刺史那里,本王自有分寸。”陆琰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被窗棂分割的天空,语气不容置疑,“至于百姓…告诉他们,本王既为青州之主,自当明察秋毫,不枉不纵。三日内,必给青州一个交代。若有妄议生事者…按律严惩。”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带上了属于皇子的冰冷威严。
雷焕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劝,但看着陆琰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沉莫测的侧脸,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闷的:“…是,属下遵命!”
他躬身行礼,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转身退了出去。
门再次合上,室内恢复了寂静。
陆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方才那番话,既是对雷焕的安抚和命令,也是对他自己在这个世界行为准则的第一次明确宣告:
他需要真相,而非草菅人命。这第一步,走得险之又险。
然而,生存的紧迫感并未因暂时的喘息而减弱。他必须尽快掌握更多信息。青州城,这个看似平静的边城,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刺史赵德芳是何立场?
那些激愤的百姓背后是否有人煽动?还有最关键的…白芷。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板上。门外侍卫低低的说话声清晰可闻。
“雷统领出去了?”
“是,往西院去了。”
“殿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噤声!当好自己的差事!”
侍卫的低语印证了他的猜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这座府邸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必须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途径去接触那个“妖女”。
他重新回到桌案后,目光落在桌角。
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印信,青铜质地,刻着一个古朴的“琰”字。这是原主陆琰的身份象征。他拿起印信,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权力…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依仗。
他铺开一张粗糙的宣纸,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尖蘸了墨,悬停在纸的上方。他努力回忆着陆琰平日的笔迹,那是一种带着锋芒的瘦金体。尝试着落笔,笔迹却有些滞涩颤抖,写出的字形神俱散,与原主相去甚远。
他皱了皱眉,将纸揉成一团丢开。这又是一个需要尽快适应的破绽。
就在他烦躁地准备再试一次时,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感觉突然攫住了他。
不是头痛,不是眩晕。
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地方,或者…就在这具身体内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拨动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虚空深处的震鸣,在他脑海中响起。
与此同时,他贴身存放的那枚在昏迷中曾带来剧痛的铜符碎片,骤然变得滚烫。
“呃!”陆琰闷哼一声,手猛地按向胸口。隔着锦袍,那铜符碎片像是烧红的烙铁,温度高得惊人,并且伴随着一阵阵强烈的、带有奇异韵律的搏动。
咚…咚…咚…
那搏动感穿透血肉,直抵灵魂深处。并非心脏的跳动,而更像是某种…共鸣?
某种…呼唤?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他瞬间汗毛倒竖。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室内空无一人,窗外的光线依旧平静。但胸口的灼热和脑海中的震鸣却真实无比。
铜符…白芷…离魂术…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般在他混乱的思绪中串联起来。这异变,是否与那个被关押在牢狱深处的女子有关?
他强忍着胸口的灼痛和灵魂的悸动,走到窗边,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纸,望向府邸西侧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象征着禁锢与黑暗的区域——青州府大牢的方向。
那呼唤感,似乎…正是从那边传来。
冰冷、绝望,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奇异的生机。
陆琰的瞳孔微微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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