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夜影的事，始终像根鱼刺卡在秋禾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又不敢大声咳出来。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走路都恨不得贴着墙根飘，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劈柴时，斧头落下的一声闷响，她能愣半晌；夜里睡觉，同屋姐妹翻个身，她能惊得睁开眼，竖着耳朵听半天动静，直到确认那只是梦呓磨牙，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生怕那夜的黑影从哪个角落蹦出来，或者秦嬷嬷冷不丁又带着那冷脸煞气的婆子出现，这次直接把她也拎走，像拖春铃一样拖出院子，连个声响都不多给。
可怪的是，几天过去，竟是风平浪静。厨房院依旧油烟呛人，赵嬷嬷依旧骂骂咧咧，窝头依旧拉嗓子，巡夜的梆子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过三更。仿佛那夜的惊魂，那角门的人影，春铃的被拿，都只是她饿昏了头做的一场连环噩梦，太阳一晒，院里油烟一熏，就散了形迹。
秋禾那颗七上八下、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这才慢慢落回肚子里一点。“没动静就是最好的动静。” 她一边用力刷洗着大锅底糊掉的锅巴，一边暗自琢磨，“看来是没被发现。老天爷总算开了回眼，没紧着俺一个人倒霉。”
心一定，那股子从胎里带出来的、像旱地杂草般的韧劲，又悄悄地、执拗地冒了头。怕归怕，日子还得过，活儿还得干，饭虽然少……当然也得吃。总不能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那才叫冤呢。在满是烟火气的日子里，秋禾好像逐渐找到了云妮儿的节奏。
这天晌午，厨房正忙得脚打后脑勺，油烟蒸汽混作一团，几乎看不清人脸。各院主子的午膳怠慢不得，赵嬷嬷的嗓门比平日又高了八度，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指挥。
“快！三小姐要的清炖鸽子汤，火候到了没？”
“二少爷点的胭脂鹅脯，赶紧装盘！”
“老夫人院里的碧粳米饭，多用心看着点！”
“都手脚麻利些！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秋禾被指派着蹲在院子角落，对着堆积如山的脏碗碟和油腻腻的厨具，埋头苦刷。碱水灼得她本就发红的手背更加刺痛，油污沾满了袖口和前襟。她顾不得这些，只盼着快点干完，免得成了赵嬷嬷眼中那个“躲懒耍滑”的靶子。
正忙得晕头转向，忽听灶房里面“哎呦”一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院内瞬间一静。
只见负责给林侧妃院里送膳的大丫鬟翡翠，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脚下是一片狼藉的碎瓷片和泼洒一地的精美羹汤，那汤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出锅的。一个小丫鬟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显然是撞翻了食盒。
“作死的小蹄子！”赵嬷嬷一看是侧妃院里的要紧菜肴，魂都快吓飞了，劈头盖脸就先骂那跪着的小丫鬟，“眼睛长到后脑勺去了？毛手毛脚的东西！这赤枣金丝燕窝羹是你能碰的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那小丫鬟吓得只会磕头，话都说不出来。
翡翠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地上的狼藉，声音都尖了：“赵嬷嬷！这可是娘娘等着用的！现在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回去交差？！”
赵嬷嬷急得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这、这……重新炖，赶紧重新炖一盅！”
“重新炖？”翡翠柳眉倒竖，“这燕窝煨足了两个时辰！娘娘午歇后就要用，现在重新炖？你让我等着挨板子吗？！”
刘师傅也搓着手过来，为难道：“库里……库里这分量的上好官燕好像没了，上次用完，采买还没……”
这话无疑是雪上加霜。赵嬷嬷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耽误侧妃的膳食，还是这等金贵东西，这罪过可真是不小。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触了霉头。
秋禾蹲在角落，手里还捏着个滴着水的盘子，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她不懂什么官燕金丝燕，但知道那是顶顶金贵、主子们吃的东西。她看着地上那滩粘稠的、带着丝丝缕缕透明物的羹汤，鼻尖忽然动了动。
那味道……带着点淡淡的腥气，又有点说不清的、类似蘑菇的香气？她忽然想起逃荒那年，饿极了的时候，村里有人在山崖石缝里掏过一些灰白色的、鸟窝一样的东西，熬煮之后也是类似这个味道，据说能吊命，只是极其难得，且处理不好会有毒毛，吃得人喉咙发痒。
当时娘还远远看过一眼，念叨过一句：“唉，那是富贵人吃的燕窝，咱们能找来点草燕渣子都是老天赏饭了……”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秋禾脑海。
她犹豫再三，看着面如死灰的赵嬷嬷和急得跳脚的翡翠，心里挣扎得厉害。出头可能惹祸，但不出头，眼看就要出大事，整个厨房院可能都要被迁怒……
她咬咬牙，还是豁出去了。小心地放下盘子，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挪到人群边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嬷嬷……姐姐……那、那撒了的汤……能不能让奴婢看看？”
众人都一愣，目光齐刷刷聚焦到这个不起眼的粗使丫头身上。
赵嬷嬷正焦头烂额，没好气道：“你看什么看？滚回去刷你的碗！”
翡翠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想起之前似乎听过老夫人夸过厨房一次什么新奇吃食，便忍着火气，蹙眉道：“你看什么？”
秋禾得到许可，赶紧小步上前，蹲下身，也顾不得脏，用手指极小心地蘸了一点未沾染灰尘的羹汤，放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伸出舌尖极小地尝了一下。
没错！这味道，虽然更醇厚鲜美无数倍，但那股子特有的气息，和她记忆中那点模糊的印象很像！而且没有毒毛的刺挠感。
她抬起头，眼睛因为发现了什么而微微发亮，但语气依旧谨慎小心：“回姐姐，这、这燕窝的味道……奴婢好像……在老家见过类似的……是一种长在悬崖上的草燕窝，没那么金贵，但模样和味道……稍稍有点像……”
翡翠和赵嬷嬷都愣住了。
“草燕窝？”翡翠重复道，语气里满是怀疑。
“是……乡下人没饭吃的时候，偶尔能碰运气找到一点，处理干净了，也能炖汤……就是、就是样子丑些，没那么透亮，味道也淡很多……”秋禾努力地描述着，心里七上八下。
刘师傅却猛地一拍大腿：“哎呦！我想起来了！库房角落里好像真有一小包陈年的草燕碎，品相不好，一直没人用，差点当垃圾扔了！”
赵嬷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吼吼道：“快！快去找来！管它草燕金燕，能顶事就行！”
刘师傅赶紧打发个小伙计跑去库房。不一会儿，果然拿来一个落满灰的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颜色灰暗、形态琐碎的干枯絮状物，和那晶莹剔透的官燕确实没法比。
翡翠皱着眉，一脸嫌弃：“这……这玩意儿能给娘娘吃？”
秋禾赶紧道：“得多淘洗几遍，用小镊子仔细把里面的小杂毛挑干净，炖的时候火候足些，多加些冰糖和红枣压味，炖出来汤色虽没那么清亮，但也能黏稠滑口……或许、或许能应应急？”
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翡翠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瞪着赵嬷嬷：“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按她说的做！若是娘娘吃出不妥，你们整个厨房院都吃不了兜着走！”
赵嬷嬷连连应声，亲自盯着人淘洗挑拣那包草燕碎，又让刘师傅精心调配了冰糖红枣的比例，用文火慢慢煨上。
整个厨房院的人都悬着一颗心，气氛比刚才更紧张了。
秋禾更是手心冒汗，后悔自己多嘴。这要是吃出问题，她第一个跑不了。
好不容易炖好了，盛在盅里，看着那颜色微浑、但还算粘稠的汤羹，翡翠皱着鼻子闻了闻，味道倒是香甜。她不敢耽搁，狠狠瞪了赵嬷嬷一眼：“等着！”便提上食盒，匆匆走了。
剩下的时间，对厨房院众人来说，简直是煎熬。赵嬷嬷坐立不安，时不时派人去打听侧妃院里的动静。
秋禾重新蹲回去刷碗，却一个碗刷了半晌，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去打听消息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嬷嬷！嬷嬷！侧妃娘娘用了！听说娘娘今日胃口不佳，尝了这燕窝羹，说味道淳朴，枣香浓郁，比平日吃的更香甜些，竟用了大半盅呢！翡翠姐姐没挨骂！”
一院子人顿时长舒一口气，仿佛捡回了丢掉的半条命。
赵嬷嬷拍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喃喃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她缓过神来，目光复杂地落在角落里的秋禾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想骂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又似乎想夸两句，最终只是哼了一声，硬邦邦道：“算你……又走了回狗屎运！今晚……今晚给你碗里多舀一勺粥！”
晚饭时，秋禾捧着那碗依旧稀薄的粥，果然看到碗底比平时多沉了几粒米，甚至……还有一颗煮得胀鼓鼓的豆子！
她看着那颗额外的豆子，用筷子小心地夹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豆子很软，没什么味道，但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一点点。
“看，云妮儿，” 她对自己说，“又过了一关。还赚了颗豆子呢。”
虽然前路依旧茫茫，虽然恐惧并未消失，但这一刻，这一粒豆子的“福气”，让她觉得，好像又能再多撑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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