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无主的银耳挖，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秋禾预想的还要微妙一些。赵嬷嬷去针线房“耀武扬威”一番后，心情畅快了几日，连带着厨房院的气氛都松快了些许。秋禾因此得了些清静，至少不用再时刻提防着来自内部的冷箭。
然而，王府的日子从未真正平静。这日清晨，秋禾照例挑着菜筐前往颐宁院。将菜蔬交割给张嬷嬷时，却见这位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淡然笑意的老嬷嬷，今日眉宇间却锁着一缕轻愁。
“张嬷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秋禾难得地多问了一句。这些时日的接触，张嬷嬷偶尔的善意让她心生几分亲近。
张嬷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可不是么。老夫人这两日胃口愈发不好了，晨起进的半碗粥都原样吐了出来。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天气渐热，心火郁结，开了些清心安神的方子，可吃了也不见大效。娘娘那边派人来问了几次，唉……”
老夫人是王府的老封君，她若真有不好，整个王府都得震动。秋禾心下也是一紧。
张嬷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抱怨：“山珍海味、精细点心换了多少样，就是引不起半点食欲。老爷和娘娘们送来的补品堆了半屋子，看着都腻烦……要是有点什么清爽的、带着点野趣儿的吃食就好了，兴许还能开开胃……”
野趣儿？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光，瞬间劈开了秋禾脑海中的混沌。
她猛地想起之前那碗误打误撞、却让老夫人“想起小时候”的鸡汤面片，还有那碗因祸得福、被赞“味道淳朴”的草燕窝羹。
老夫人口中的“野趣”，或许并非指真正的山珍野味，而是那种区别于王府精致饮食的、带着乡土气息的、简单却本真的味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滋生。
她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试探着轻声对张嬷嬷道：“嬷嬷，奴婢……奴婢老家地里，夏天常有一种叫‘灰灰菜’的野菜，嫩的时候采来，用滚水焯一下，拌点蒜泥和盐，或者干脆清炒，带着点淡淡的清苦味，最是爽口解腻……也不知……”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
张嬷嬷闻言，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摇头道：“野菜？这……府里规矩大，老夫人的饮食更是重中之重，哪能随便用外面的野东西？万一吃出个好歹，谁也担待不起。”
秋禾的心沉了下去，知道此事难为。
然而，就在她准备放弃时，颐宁院正房那边一个小丫鬟匆匆走来，对张嬷嬷道：“嬷嬷，老夫人刚又吐了，嘴里发苦，说想尝尝……尝尝以前在田庄里吃过的那种带点苦味的清明菜……”
清明菜？张嬷嬷一脸茫然。她自小在府里当差，哪里认得什么清明菜。
秋禾却听得真切，心里那点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她急忙低声道：“嬷嬷，老夫人说的，可能就是一种略带清苦味的野菜，和奴婢刚才说的灰灰菜差不多种类！奴婢认得！”
张嬷嬷看看秋禾，又想想老夫人难受的样子和侧妃那边的压力，脸上显出挣扎之色。最终，她一咬牙：“你……你当真认得？保证干净无毒？”
“奴婢以性命担保！”秋禾斩钉截铁，“那菜遍地都是，很好认，奴婢老家荒年时全靠它活命！”
“……罢了！”张嬷嬷像是下定了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这就去！悄悄地去府后废园子那边看看，我记得那边墙角荒地里好像长着些乱七八糟的草！仔细挑那最嫩的尖尖采一小把回来，千万别让人看见！采回来先给我看过！”
“是！”秋禾压下心中的激动，放下空担子，立刻悄无声息地绕道朝着王府后墙那偏僻的废园子跑去。
废园子里果然荒草蔓生。秋禾睁大眼睛，仔细搜寻，很快就在一处潮湿的墙角发现了大片鲜嫩的灰灰菜。她熟练地掐下最嫩的尖芽，小心地用衣襟兜着，心跳如擂鼓。
采了一小把，她立刻返回，将野菜交给张嬷嬷验看。
张嬷嬷仔细看了看那绿油油、背面带着一层细微白霜的嫩叶，又闻了闻，确认无异味，这才深吸一口气：“我这就亲自送去小厨房，让他们用最干净的水淘洗无数遍，清炒一盘试试……你，”她看向秋禾，眼神复杂，“你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秋禾知道，这是要等着看结果，若是老夫人吃了无事，她便有功；若有事，她便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分都格外漫长。秋禾站在角门边，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终于，一个小丫鬟从里面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喜色：“张嬷嬷！老夫人吃了那清炒的野菜，竟没说苦，反而说嘴里清爽了不少，用了小半碟呢！这会儿看着精神头都好了些！”
张嬷嬷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她转头看向秋禾，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赞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
“好丫头，这次……算你机灵。”张嬷嬷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角子，塞到秋禾手里，“拿着，赏你的。嘴严实点，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提起，知道吗？”
秋禾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小银角子，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是钱，更是一种认可和……机会。
“谢嬷嬷！奴婢晓得轻重！”她用力点头。
从这天起，秋禾的送菜差事似乎又多了一项不成文的秘密任务——偶尔为老夫人寻觅一点“野趣”。有时是一把马齿苋凉拌，有时是几根野苋菜做汤，甚至只是几朵新开的南瓜花挂糊油炸。
每一次，她都极其小心，只在废园或极偏僻处采摘，反复清洗，经由张嬷嬷严格检查后才送入小厨房。老夫人的胃口竟真的因此慢慢好转了些，虽仍吃不多，但至少不再呕吐，精神也见好。
林侧妃来看望时，听闻老夫人喜欢这些乡野小菜，只以为是厨房为讨好老夫人想出的新奇点子，并未深究，反而赏了厨房院一些钱帛。赵嬷嬷因此得了脸面，对秋禾越发“另眼相看”，虽不知内情，但也隐约猜到这丫头似乎有点“讨老夫人欢心”的门道，态度愈发和缓。
秋禾并未因此张扬，反而更加谨慎。她深知，这一切都建立在老夫人一时的喜好和张嬷嬷的信任上，脆弱得像晨露。但这一点点悄然的改变，却像是在她黯淡的生存图景上，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些许不一样的阳光。
她开始意识到，在这冰冷的王府里，或许除了忍耐和躲避，还有另一条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路——那就是，让自己变得“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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