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云妮儿并未被成功的喜悦冲昏头脑。她首先做的，是带着泽兰和雨妮儿，将小院里里外外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该修补的用具修补，该添置的家什，她也破例去杂货铺挑着买了几样必需的，院子角落那棵老榆树下，甚至摆上了一张旧石桌和几个石凳，算是有了个能歇脚议事的地方。她要让这个承载了她所有希望与努力的“云记作坊”，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更规整、更向上的精气神。
然后，她将张老汉的雇佣固定了下来，不仅是挑水劈柴，连每日大量食材的初步清洗、筛选，以及点心的基础包装，也都交由他们父子负责，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张老汉感激涕零，干活愈发卖力认真，如此一来，云妮儿和泽兰便彻底从繁重的杂役中解脱出来，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点心的核心制作环节。
有了沈府这块金字招牌，清韵斋文掌柜那边的生意自然也水涨船高。云妮儿与他重新商定了供应协议，适当提高了供货量和价格，文掌柜欣然接受，如今“云记”点心在清韵斋已是供不应求的招牌，他甚至主动提出，若云妮儿日后想寻个固定的铺面，他或许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铺面？这个念头在云妮儿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按了下去。开铺面固然风光，但租金、税赋、人手……眼下凭借这家庭作坊的模式，依托望江楼、清韵斋和沈府这几条稳定的销路，还勉强能把握的住，至于开一间自己的铺面，她当然是想的，但她明白不是现在。
这日，她正在院中指导泽兰制作一道新琢磨的“枣泥山药糕”，这道点心口感细腻，健脾养胃，正适合日渐转凉的秋日。忽而，巷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碌碌之声，这在不常有大车进来的清水巷显得颇为突兀。
不一会儿，院门被轻轻叩响。泽兰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靛蓝色绸缎长衫、面容白净、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此人气质儒雅，目光却带着商人的精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请问，此处可是制作‘云记’点心的云妮儿姑娘府上？”中年人拱手问道，声音温和。
云妮儿闻声走出，心中微讶：“正是民女。不知先生是？”
“鄙姓苏，单名一个‘瑾’字。”中年人自报家门，递上一张名帖，“在城南经营一家‘苏杭茶食铺’。前几日有幸，在友人家中尝到姑娘制作的海棠酥与桂花定胜糕，惊为天人。今日冒昧前来，是想与姑娘谈一桩合作。”
苏杭茶食铺？云妮儿心中一动。那可是京城里数得着的老字号点心铺，名声远播，绝非清韵斋这等雅致小铺可比。她将苏瑾请进院内，在石桌旁落座，泽兰机灵地奉上两杯清茶。
“苏掌柜大名，民女久仰。”云妮儿语气恭谨，“不知苏掌柜所说的合作是？”
苏瑾也不绕弯子，直言道：“苏某开门见山。姑娘的手艺，苏某极为欣赏。尤其是那几样酥点，造型别致，口感上乘，便是放在我苏杭铺子里，也属顶尖。我想与姑娘合作，由姑娘负责制作几样招牌点心，比如海棠酥、杏仁佛手等，由我苏杭铺子负责售卖，冠以我们双方共同的名号，譬如‘苏杭云记’。所得利润，我们三七分账，姑娘占七，我占三；并且，姑娘制作点心所需的一部分高档原料，比如指定产地的杏仁、上等的糖桂花等，可由我铺子统一采买供应，价格上能优惠不少，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条件，可谓优厚！三七分账，她占大头，还能获得稳定且价优的高档原料供应！这意味着她的点心将通过苏杭茶食铺在市面上流传更广，利润也将大幅提升！而且，对方看中的是她的手艺，也并非要吞并她的“云记”。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云妮儿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静了静，仔细思量，与苏杭铺子合作，好处显而易见，但风险呢？一旦合作，苏杭铺子势大，日后会不会受制于人？她的“云记”名号与苏杭绑定，是利是弊？再者，以她目前的人力，能否同时满足望江楼、清韵斋、沈府以及苏杭铺子可能带来的巨大需求？
她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抬头看向苏瑾，目光清澈而坦诚：“承蒙苏掌柜如此看重，民女受宠若惊。苏杭茶食铺是京城金字招牌，能与贵铺合作，是民女的荣幸。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民女需得仔细权衡，也与家中帮手商议一番。且目前民女手中已有几家固定的订单，恐一时难以承接贵铺如此大的需求量。不知苏掌柜可否容民女斟酌两日，再予答复？”
苏瑾见她并未被利益冲昏头脑，反而如此沉静审慎，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笑着点头：“自然，自然，合作之事，原该慎重。苏某静候姑娘佳音。这两日姑娘若有任何疑问，或是需要了解合作细节，随时可到城南铺子寻我。”说罢，他留下一个更详细的合作文书契约，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苏瑾，小院里安静下来。泽兰看着云妮儿凝重的神色，小声问：“阿姐，这是大好事啊！苏杭铺子呢！我们……不答应吗？”
云妮儿走到石桌旁，拿起那份文书，指尖轻轻拂过“苏杭云记”那几个字。
“好事是好事，”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但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摔跤。我们需要好好算一笔账，看看我们到底能吃下多少，也要想想，这合作背后，除了银子，我们还可能付出什么。”
她意识到，人生的岔路口，又一次出现在面前。这一次的选择，或许将决定“云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走向。是安于现状，稳扎稳打？还是抓住机遇，乘风而起？
她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也需要听听身边人的意见。
夜里，她将泽兰和刚刚学会记账的雨妮儿都叫到身边，就着油灯，将目前所有的收支、每日能制作的的点心种类及数量和未来的可能性，一样样摊开来说。
“与苏杭铺子合作，好处是明摆着的。”云妮儿用炭笔在旧账本的空页上划拉着，“名声会更响，通过他们的铺子，我们的点心能卖到更远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人，利润分成也优厚，我们占七成，若能打开销路，收入会比现在翻上几番不止。还有原料，苏掌柜答应可以由他们统一采买上等货，价钱能便宜不少，点心的品质也能更上一层楼。”
雨妮儿听得眼睛发亮，小声说：“阿姐，那我们就答应呗！能赚好多好多钱呢！”
泽兰却微微蹙着眉，她如今接触核心制作多了，想得也更细些：“阿姐，好处是多，可……咱们忙得过来吗？望江楼、清韵斋、沈府，这已是满满当当了。苏杭铺子那样的大铺面，要的货量肯定不小。就算张老爹他们能包下所有杂活，这和面、调馅、塑形、看火候的精细活儿，终究得靠你和……和我一点点来。我怕到时候，要么累垮了人，要么为了赶工，坏了点心的品质，那才真是砸了招牌。”
云妮儿赞许地看了泽兰一眼，这也是她的顾虑。“泽兰说得对，但还有一桩，”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苏杭铺子势大，我们势微。如今说是合作，‘苏杭云记’这名头听着好听，可时日久了，万一他们觉得我们离不得他们，要压价，或是想学了方子自己去弄，我们可有还手之力？这‘云记’二字，还能不能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她的话让气氛沉默下来。雨妮儿似懂非懂，但也感受到了一丝不安。泽兰则陷入了沉思，她想起继母王氏的刻薄，隐隐明白了云妮儿对“自主”二字的看重。
“那……我们就回绝了？”泽兰迟疑地问。
云妮儿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灯花上，眼神却异常清亮：“回绝了，固然省心，但也可能错过了让‘云记’真正立足、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我想……或许可以换个法子。”
她拿起炭笔，在纸上慢慢写着，边说边理清自己的思路：“我们可以答应合作，但不能是全盘托出。第一，合作的点心，只限定两到三样我们最拿手、也最难被模仿的，比如海棠酥和如意卷。其他的，依旧是我们‘云记’独自经营。第二，供货量，我们不能一口答应他们想要多少就给多少。先定一个我们能力范围内、确保品质的数目，比如，每样每日先供三十份。若卖得好，日后视情况再慢慢增加。第三，合作契约需得白纸黑字写清楚，配方工艺的核心部分由我们掌控，他们不得干涉制作，也不能私下仿制。‘苏杭云记’的名号如何使用，利润如何分账，何时结算，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她抬起头，看着泽兰和雨妮儿：“这样，我们既借了苏杭铺子的东风，又没有把全部身家押上去。进可攻，退可守。就算将来合作有变，我们还有望江楼、沈府和清韵斋这些根基，伤不了元气。”
泽兰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连连点头：“阿姐这个法子好！既不得罪人，也能赚钱，还保住了咱们的根本！”
计议已定，云妮儿心中豁然开朗。第三日，她仔细收拾了一番，带着初步拟定的合作条款，亲自去了城南的苏杭茶食铺。
铺面果然气派，客流如织。苏瑾在雅间接待了她，听她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和条件后，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抚掌轻笑：“云姑娘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详，苏某佩服。姑娘所提条款，合情合理。就依姑娘所言，我们先以海棠酥、如意卷两样合作，每日各三十份试水，契约为期一年，细则按姑娘的意思来拟定。”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云妮儿有些意外，也更加确信了对方是真心看重她的手艺，而非仅仅想吞并或压制。
合作契约很快正式签订，云妮儿谨慎地核对了每一个字句，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按下了手印。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契约走出苏杭茶食铺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
“正好，用一年的时间来摸清楚开一间铺子有哪些门道！”云妮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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