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微风带着御湖的水汽，拂过永和宫廊下新挂的竹帘，发出细碎的声响。庭院的石榴花开得愈发繁盛，那灼灼的红色，在日渐热烈的日光下，几乎有些刺眼。
江南的僵局，如同这闷热的天气，让人心头滞涩。李绂的查案似乎陷入了泥沼，进展缓慢，但京城之中，关于太子门下在江南“行事不谨”、“与民争利”的议论，却如同湖面的涟漪，悄无声息地扩散着。都察院那道被留中的奏折，更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表面无声，内里却激荡不已。
康熙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他来永和宫时，常常沉默地坐着，看着胤禛教导温宪识字，或是考较胤禵几句简单的《三字经》，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凌玥从不主动提及前朝之事，只细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将永和宫打理得如同暴风雨中宁静的港湾。
这日，胤禛从户部回来，带回一个不算意外，却足够引人深思的消息。
“额娘，今日听闻，皇上驳回了太子殿下举荐李绂兼任江宁织造的提议。”胤禛低声道，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丝光亮，“皇上说，李绂既负责查案，便该专心一事，不宜再兼他职。”
凌玥正在修剪一盆兰草的枯叶，闻言，手中银剪微微一顿。康熙这是在敲打太子了。不让李绂兼任江宁织造，既是防止他借机扩大在江南的势力，也是在暗示对他查案进度和方向的不满。
“皇上圣明。”凌玥淡淡评价了一句，继续手上的动作，“李绂是能吏，但心太大了，未必是好事。”
胤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如今在户部，更能体会皇阿玛对平衡之道的运用。太子势大，皇阿玛便需扶持其他皇子加以制衡；太子门下过于张扬，皇阿玛便需适时敲打。而自己，似乎正是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逐渐走到了台前。
“还有一事，”胤禛又道，“太子殿下今日在议事时，似乎有些心浮气躁，对几位主张对江南事务持重的老臣，言辞颇为……尖锐。”
凌玥放下银剪，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太子的耐心，果然快耗尽了。查案不顺，举荐被驳，朝中非议渐起，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他越是急躁，便越容易出错。
“沉住气。”凌玥看向儿子，目光清亮，“记住，无论外面风雨多大，永和宫的门槛，不能乱。你的差事，更不能出一丝纰漏。”
“儿子谨记。”
母子二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通传声，竟是康熙身边的小太监送来了一碟新进贡的杨梅，红艳艳的果子盛在白玉盘中，格外诱人。说是皇上尝着好，特意让送些来给德妃娘娘和两位小主子。
凌玥谢恩接过，心中明了。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在风雨欲来之时，对永和宫的明确维护。
她拈起一颗杨梅，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瞬间盈满口腔。目光却不由得飘向窗外，望向那被宫墙层层阻隔的江南方向。
秦顺那边，该再加一把火了。
几日后的深夜，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凌玥的案头。不是通过秦顺，而是通过一条更为隐秘的、连秦顺都未必全然清楚的渠道——那是她早年凭着草木感知，在冷宫一处废弃角房墙根下，救下的一个因主子获罪而被遗忘的老太监所建立的线。那老太监后来被安排去了通政司做最下等的杂役，毫不起眼，却偶尔能接触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边角消息。
密报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内容却让凌玥瞳孔骤缩！
上面说，李绂近日似乎查到了些别的东西，与药材无关，而是关于去岁江宁时疫爆发前，当地官仓储备药材的异常调动记录！有迹象表明，在疫情爆发前约半月，有一批本应入库的常用防疫药材，被以“调拨他处”的名义提前运走，而经手此事的，是江苏巡抚衙门的一名书吏，此人……与太子门下那位在皇庄经营的管事，是连襟！
疫情爆发前，提前调走官仓药材？!
凌玥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冰凉。若此事为真，那便不再是简单的贪墨或与民争利，而是……人为制造或者至少是加剧了一场灾难！其心可诛！
太子知不知道？是他授意，还是他门下的人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擅自行动？
无论哪种可能，这都是一条足以将太子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线索！比之前所有的事情加起来都要严重百倍！
凌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没想到，反向追查，竟会牵扯出如此骇人听闻的内幕！这已经超出了她与太子之间权位争斗的范畴！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能慌！此事关系太大，必须谨慎！
她将那张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这条线索，绝不能从她这里泄露出去。否则，无论太子结局如何，她这个“发现者”都必将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说是构陷储君！
但是，这条线索，也绝不能就此湮灭。
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正直，并且不会牵连到永和宫的刀，去将这件事，捅到康熙面前。
谁，是这把最合适的刀？
凌玥在殿内缓缓踱步，脑中飞速闪过一个个朝臣的面孔。最终，一个人的形象逐渐清晰——都察院左都御史，揆叙。
此人出身满洲大族，性子刚直不阿，是朝中有名的“硬骨头”，向来对结党营私之事深恶痛绝。更重要的是，他并非太子党，也与各位皇子保持距离，只忠于康熙。最重要的是，他有个门生，正在江苏按察使司任职，或许……能接触到相关的卷宗记录。
凌玥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没有用笔。而是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蘸了点点清水，在纸上写下几个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待水痕将干未干时，又用指尖沾了些许香炉里的灰烬，极其轻微地拂过。
纸上留下了几个若有若无、仿佛无意间被灰尘勾勒出的字影：“江宁、疫前、官仓、调药、连襟……”
做完这一切，她将这张看似沾染了灰尘的废纸，混入一叠准备交由小太监拿去丢弃的旧字纸中。
明天，自然会有人，将这些“废纸”送到该送的地方。而都察院那位以细心和嗅觉敏锐着称的御史大人，会不会从这张“无意中”看到的废纸上，捕捉到那丝不寻常的气息，进而顺着那条“连襟”的线查下去，那就不是她能控制，也……与她永和宫无关了。
窗外的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凌玥独立中宵，面容平静，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这把火，她终于还是亲手点燃了。
接下来，就看这火焰，会将这大清的朝堂，烧成何等模样了。
而她和她的孩子们，必须在这场可能到来的滔天大火中，找到最安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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